不打不相识
中午快下班时,我进办公室,看见几个小医生围着个中年男子说什么,严博士正伸手把病历递给他。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怎么,准备把病历交给病人,身家性命都不要了?”拦了下来。
小医生们都不说话,男子笑着说:“是我要拿去给几个医生朋友看看,你们医院说我心脏有问题。我就是来做体检,什么感觉都没有呀。”我也笑着说:“不好意思,病历管理国家有规定,是不允许给患者的,如果有需要可以通过正规途径申请复印,您就别难为小医生了。”
他有些不高兴:“刚刚都说好了,现在又说不行,我又不要,只拿去看看。”
我坚持:“对不起,他们不懂制度,您需要什么我告诉您,或者写下来给您,也欢迎您的医生朋友到我们医院指导工作。”随手翻看他的检查资料,还真有不妥,我把有问题的结果指给他看,跟他讲解结果的意义,劝他做冠脉造影检查。他半信半疑,不再坚持要病历,小医生写了检查结果给他,他就走了。
我转身说几个小医生:“病历是最重要的,谁也不能给,你们傻了?丢了怎么办?”
几个人异口同声:“他是上市公司董事长。”
“那又怎么样?他有钱不会给你,犯了法都是你的,谁管你?对于你们,都是患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对患者好是应该的,可不能害了自己,你能帮他的就是你能帮所有患者的,不管是董事长还是农民工。”
隔了一个月,一天坐门诊,进来个半熟不熟的脸,跟我打招呼,问我还记得他吗?说了病历事件,又说刚好出差去北京,记得我说的话,便找阜外医院颜主任做了冠脉造影检查,放了三根支架。他谢过我,又跟我互留了微信,说再有事咨询我。
我好奇,想他居然能找颜教授做手术,看来真有来头。晚上上网一搜:他搞技术出身,现在功成名就,还是政协委员、侨联主席,一大堆头衔。
我倒有点儿佩服他了,这样一个人,一能记得一个普通医生对他的忠告,二还能特意道个谢。难怪能成大事。
也许会响起
我的手机里存了一些永远不会拨打的电话号码,也不会删去。其中有个号码,属于一个西藏男孩。
我的城市开设了专门为西藏孩子读书的中学,他就是一个16岁的西藏孩子,读初二,因为突发心肌炎、心律失常而住院。查房时,我看到他,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晒得黝黑,体格健壮,像成年人,只是面相还是个孩子,笑得腼腆。我把病讲给他听,要他注意休息,他只点头。
转身离开时,他突然喊我:“医生姐姐。”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我笑着回身,问:“怎么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可不可以把你电话借我用,我就讲讲微信,不会用太多流量的。我的学校平时不让用手机,都收了,今天晚上同学才能把手机带来。”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太方便。再一想:小孩子可怜兮兮,远离家乡,病了痛了,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周围病人都比他大五六岁上十岁,也没个说话的。也罢。我边掏手机边说:“可不兴打爆了。”
傍晚,同学扶着他来办公室还手机,我连忙让他坐下,责怪他不该活动。他笑着说:“医生姐姐,你和我妈妈好像。”眼角突然流出一滴泪。
我假装没看见,说:“你应该喊我医生阿姨的,我比你妈妈可能年纪还大些。”
到底是小孩子,他瞬间活泼起来,笑说:“我妈妈和你一样,胖胖的,她当县长,每天都很忙,我都是在网上跟她说话的。我把你加我微信好友了,以后我们可以微信聊天了。”
我暗自好笑,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被小孩子加好友聊天?还是满口答应。果然,他每天发些心情照片给我,我觉得有趣,回他几句安慰或赞赏的话,也在他朋友圈点过赞。
隔几天,他妈妈接他回成都继续治疗,方便照顾。以后打算就让他在成都读书,不过来了。他带妈妈来找我,果然体形跟我像,胖胖的。
交代完注意事项,要告别了,他跟我抱抱,红了眼睛,叮嘱我:“你一定不要把我的号删了,我中学过不来,大学考过来。我还会用这个号跟你联系的。”到底是孩子气的话。
我每次翻手机,看到他的号码,就会想起他喊我“医生姐姐”的样子。我不忍心删去,也许哪一天这个号码真会响起。
说不定,他真的会考到这里来呢。
玩的就是心跳
大年二十九,马上过年放假了,来门诊看病的人稀稀拉拉。我闲来无事随手翻手机看看股市,唉,人家都说今年股市行情好,我怎么买什么亏什么,别说赚个零花钱了,每天还要倒贴几百块钱,幸亏本钱少,要不真是心疼。郁闷,算了,不看了。
眼看四点多钟了,走廊里静悄悄的,没一个病人,我正准备站起身溜达溜达,进来一男一女。一看就是两口子,气质打扮都属于精英人士,四十多岁的样子,保养得不错,身材都没有走形。男士坐下来,还没开口,女士就递上来厚厚一沓病历资料。哇,疑难杂症?我一翻,都是关于心脏的各种检查,心电图、24小时心电监测、运动平板、心脏彩超、CTA……结果都是阴性。我回过头看看检查的时间,都是近半年内的。
我问:“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男士说:“我心慌,无时无刻不心慌,自己都能感觉到心跳。”
“现在慌吗?”
“慌。”
我丢下病历,去听他的心跳。还好啊,80次,节律整齐,心音正常,没有杂音也没有异常心音。
我再次确认:“你现在就心慌?”
“是啊,人很疲惫,没有力气。”
“你抽烟吗?”
“我不抽烟、不喝酒,没有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没有家族史。甲状腺检查了几次都是正常的。”看来已经有好多医生问过同样的问题,做过同样的检查了。
我把听诊器往桌子上一丢,仔细打量着他,不像神经官能症啊,一看就是对自己很有把控的人,有条理,思路清晰。
我沉吟着说:“你要是女生吧,我会怀疑你是更年期,可你是个大男人。(他老婆笑了起来)你也不是无病呻吟的人,肯定不舒服才会来看病,但检查结果都是正常的,要不,你再做个心电图看看?”
他摇头,“不用了,任何时候做都是正常的,但我就是心慌,晚上睡眠不好。”
睡眠不好?“那你试试运动,每天睡觉前走一万步,走完洗了就睡,应该睡得好。”
“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没有用。睡觉时总是惊醒,一身汗。”
完了,我的制胜法宝就是运动,居然不起作用,我黔驴技穷了。没办法,还得问:“是心慌惊醒吗?”
“不是,是担心工作的事。”
噢,我翻翻病历,没有写职业。问他:“那你是干什么的?”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说了我也听不懂:“金融业。”
金融业里当然有很多分支是我不懂的,但我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投行、雷曼兄弟、昼夜颠倒的生活、紧绷的神经……我脱口而出:“难怪你心慌,你干的就是心跳的活,你不慌谁慌?”
他们两口子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他老婆更是笑得收不了场,边抹眼泪边说:“可不是,真形象,干的就是心跳的活。”
我自己也笑了,没想到说了句这么经典的话。笑罢,我还是很诚恳地对他说:“咱们的世界离了谁还是一样转,老话,但是实话。对于个人来说,你拼命地干,没有好身体享受世界就不值得了。我觉得你身体没有毛病,至少目前没有,我劝你试试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看能不能感觉好些。如果确实还是心慌,咱们再来从头检查,好不好?”他认真地点点头。
走出门口,我听见他老婆对他说:“看来,该看看心理医生了。”
一生在路上
一大清早,我正在喝酸奶,看诊者就拎着资料袋进来了。我瞟一眼时间,才七点四十。是个60多岁的老先生,一身户外装:冲锋衣,登山鞋,到处都是口袋的卡其布裤子。看着面色红润,挺健康的样子。
我放下酸奶,询问地望向他。他连忙摆手:“你喝你喝,我只是咨询咨询,不耽误你。我怕上班了人多,嫌我啰唆。”我笑了,这么通情达理的老人。接过资料袋慢慢翻着看,他一旁解释,是他老伴儿的,最近发了几次胸闷,含服救心丸就好了,去别的医院做了检查,医生没说什么,直接开了药吃,他不放心,再来问问。
我看完资料,确实是冠心病,还没到放支架的地步,只需要长期吃药。我跟他解释了一遍,他戴上老花镜,认真地听着,还向我借了一支笔做笔记。我问他医生开了什么药,老先生只记得阿司匹林。我说不要急,只要是能做诊断的医院,开的药一定是正规的。老先生不放心,看看时间说:“她应该起床了,我试试打电话问问。”我再看一眼时间,已经八点过了,有几位患者在门外等了,我伸手招他们进来。等电话接通,他道歉耽误了我时间。我笑着摇头,随手处理了几个开检查的患者。
电话通了,听见对面一个清脆的声音“喂”。老先生小心翼翼地问:“你醒了没?我在医生这里,医生问你吃的药是哪几种,我记不全了。莫着急,慢慢找。”我暗笑,好一个体贴的丈夫,是找了个小媳妇?不对呀,都有冠心病了,不年轻啊。电话里报了几种药名,我说:“没问题,就按医生说的吃就可以,别随便停药。”他对着电话讲:“听到没,医生说了,要坚持吃药,不能停啊。”
挂了电话,他笑着对我说:“她呀,只听医生的话,我说要天天吃药那是不行的。”我也笑,说:“你俩挺恩爱的。”老先生得意了,比画着:“我俩结婚50年了,我今年68岁,她66岁,我身体挺好,准备开车带她去北京,所以看看,免得路上出意外。”我惊讶:那可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啊。老先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着急,有时间,慢慢开,隔两个小时休息休息。我是大连人,孩子都在北京,去住段时间。哎,医生,听你口音,也是东北的吧?”我顿时觉得亲切了:“我是丹东的。”“听着就是老乡的音,老家还有人吗?”我摇摇头,“都在本地了。”心里想念起东北的饺子和酸菜来。我又叮嘱了几句路上的注意事项、必备的急救药品,老先生去了。
快中午时,老先生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差不多岁数的老太太,打扮得清清爽爽,真般配。跟我介绍:“我媳妇自己来听你说说。”随手放下一个小袋子:“她听说你也是东北的,一定要给你带些榛子。不值个啥钱,只是这里难寻。”
我想推辞,老太太一口东北腔:“拿着,老乡嘛。”
我不再推,收下了。又解释了一遍病情和注意事项。
老两口告辞,站在门口对我挥手,我也挥手:“祝你们旅途幸福。”
一生在相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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