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
有一种病人是让医生很头大的,就是过度紧张、拼命上网查资料,把相似不相似的症状和疾病往身上套,偏偏这种人很多。最近我又遇到一位。
他姓谢,27岁,在门诊找我看病,说发作性心慌心跳快。一般体检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劝他做个24小时动态心电图,他说观察观察再说,就走了。过了两个月,他又来门诊看病,还是心慌心跳。跟我说,在省人民医院住了两次院了,什么检查都做了,就诊断窦性心动过速,药也吃了,可问题没解决,他还是反复发作,而且自己感觉发作时摸不到脉搏。他要求医院给他做电生理检查,院方觉得没有必要,拒绝了;他怀疑他的心脏有停搏,医生没有抓住他发作的心电图变化——一听这么专业的术语就知道在网上查过。他要求再住院,只监测心电变化。
我哭笑不得,把省人民医院的检查资料都认真看了一遍,确实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但既然病人要求,还是收住了院,上了心电监测,每天回放24小时的记录。其实还好,监测了四天,只偶尔发作数分钟,发作时反复做心电图,抽血检查,都没有更异常的结果。他一直在吃药,应该是药物开始起作用了。
小谢也没再提心慌心跳的事,按说他症状该好转了,可今天出点汗:哎呀不是发心脏病了吧?明天摸不到脉:哎呀不是心脏停搏了吧?每天惊恐不绝,总怕有医生没发现的问题。
刚好有个机会,我们医院可以请北京安贞医院心脏病专家远程会诊,就提交了小谢的病例。一来也想多听取专家的意见;二来给他个结论,没事就放宽心,别杞人忧天。争取专家同意后,我们请小谢和我们一起到会诊直播室听取会诊意见。
专家的意见同我们的意见基本相同,也不建议小谢继续检查,只注意监测指标,坚持用药而已。
会诊结束,我把小谢的资料还给他,笑着说:“这下该放心了吧,听医生的话,坚持吃药,注意复查,没事。”
小谢竟没有露出很高兴的样子,谢过我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当天晚上,我夜班,正在办公室,小谢进来了。他一屁股坐到我面前,激动地跟我说又发病了。我疑惑,问怎么回事。原来他睡觉,打了个大哈欠,头脑“嗡”了一下,按他的话说是:“当时没有知觉了。”他习惯性去拿脉,没摸到,认为心脏骤停了,就冲到医院来了。他说完,用手捂着脸,呜咽起来。
我看着他,又可怜,又好笑,气不打一处来。只想当头棒喝他:“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呢?有病咱好好看病,没病咱好好过日子,无端地把屎盆子往头上扣,有意思吗?还心脏停搏呢,停跳你还能跑能跳?”
看他可怜兮兮地坐在那儿,又于心不忍:“我相信你的不适感是真实的,但你也应该相信医生的判断是准确的。医生不会轻易放过可疑的病症,也不会轻易做无谓的检查。”
他一声不响,站起来就走了,我以为我已经说服了他。不料走到门口,他说:“你们这种坏货医院,都是庸医,我才不要在你们这里看。我去安贞找专家。”气哼哼地离开了。
莫名地,我开始同情起安贞医院某位不认识的同行了。
老婆不是娘子
他是在开车的路上发病的。无端地感到胸闷、出汗、眼发黑,强忍着难受把车靠边停住,以为休息一会儿能好一点。车刚好停在我们医院急救车道上,门卫师傅敲他的车窗,要他把车移开,他已经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只摆摆手。到底是医院的门卫,看多了,有经验,当即拿轮椅把他送进了急诊室。
急诊医生通知我会诊,简单检查后,明确是急性心肌梗死,需要马上介入治疗。当时他已经是休克血压,情况非常危险,我一边联系导管室做手术准备,一边着急联系他的家人。正准备拿他的电话找他家人的号码时,他的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提醒,写着“娘子”,我不由松了口气。瞬间我心动了一下,看不出都是中年男人了,还这么浪漫,想对方显示的号码一定是“相公”。接了电话,我先自报医院,介绍了他的情况,才问道:“你是他爱人吧?你能赶过来签字吗?”对方略略犹豫了一下,跟我说:“不好意思,我是他朋友,你打一个叫王梅的电话,是他老婆。”
我愣了一下,不容多想,找到王梅的电话打了过去,是个冷淡的女声,劈头就问:“什么事?没事我挂了。”我连忙再次介绍身份和他病情的危重,这次,对面的声音温和了:“谢谢你啊医生,我和儿子马上赶到,该怎么抢救全听您安排,别等我,免得耽搁了。万一不行了我们也不怪你,他老子和哥哥都是一样的病,刚送到医院就死了,救都来不及。”
我放心了,有前车之鉴,起码更理解这疾病的凶险。
待母子俩赶到,手术已经接近尾声,好歹暂时保住了性命。我找他俩签字,再交代一下病情,儿子满脸担忧,妻子倒异常镇定和冷静,一一把手续办完,病人送进了监护室。
我到监护室查房,来来回回只见妻子在照看病人,很疲乏的样子。每次都谢我,很客气,可看她照顾男人总是跟别的家属不一样,周到、细致,却缺乏温情的嘘寒问暖,只像是在完成必需的任务。男人被照顾着,也有种讪讪的表情。我看着,也不作声,想那个叫“娘子”的电话。
一天在走廊,看见妻子呆呆地坐在监护室门口的板凳上,我突然心生怜悯,想上前安慰她几句。她看见我,还是努力挤出个笑容给我。我正要开口,她手中的电话响了,我俩都低头看电话,应该是男人的话机,显示“娘子”。她拿着电话,一动不动,任电话铃响,我不忍心,拿过来,按了结束键,电话显示“娘子(23)”,应该是一直在拨打。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把电话塞还给她,愤愤不平地说:“这种男人你还要他干什么?一个人过也好哇。福没跟着享,生病了倒要你伺候。当时不如让我们别抢救……”
她摇摇头,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冲我抿抿嘴,算是笑过,进去了。
又过几天,他出院了,也不知道回哪里休养。
亲爱的丈母娘
杨师傅是代班司机,专门开夜间的士,白天除了睡觉就是打点小牌,家里的事从来不管,只出钱不出力。结婚晚,33岁才娶了个23岁的小媳妇。老婆从小娇生惯养,刚结婚还没什么,生了孩子就乱了方寸,坚决要求和自己的妈妈住在一起。杨师傅是个大男人,哪里愿意和丈母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诸事不便。奈何不过老婆实在无能,自己的工作性质也实在帮不上多少忙,还是搬到了丈母娘家。
杨师傅的丈母娘是那种做事风风火火的人,里里外外一把能手,做饭、带孩子、做家务全揽了,不由他们插手,也瞧不上小两口做事。就是一张嘴厉害,这边做,那边说,唠叨杨师傅挣钱少、熬夜身体不好、打牌败家之类的话,也不是真的嫌弃,只是话说得不中听。
杨师傅开的士,什么人没见过,谁好谁坏倒分得清。虽不跟丈母娘计较,到底心里有些不痛快,跟丈母娘就隔着点。
一次下晚班回家,见丈母娘正在试电子血压计。原来药店搞促销,买药送血压计,丈母娘有高血压病,每天吃药,就送了个血压计回来。
杨师傅看见丈母娘,没准备多说话,打个招呼就要回房间睡觉。丈母娘正摆弄呢,总觉得血压量得不准,见杨师傅回来,硬拉他量个血压,说他血压正常,量了当个标准。
犟不过丈母娘的热情,杨师傅端端正正坐着量了个血压。数值出来,两个人吓一跳。
220/110mmHg,都说血压计坏了,再量一遍,更高,250/130mmHg。
杨师傅又紧张又害怕,自己什么感觉没有,头不痛不昏,怎么血压会这么高?丈母娘到底是老病号,有经验,社区都做过培训,有事找警察,有病打“120”。丈母娘当时打了“120”,不许杨师傅动,把自己的高血压药和速效救心丸拿来,吃的吃,含的含。就这样杨师傅被送到了我们医院,住了院。
检查结果出来,还真有问题。杨师傅心脏血管堵了,给放了支架,后来血压也控制平稳了。
我到病房查房,看见一个老妇人每天给他送汤送饭,以为是杨师傅的妈妈,跟她打招呼:“您儿子恢复得不错,就是以后要注意血压情况,吃饭少放油和盐,找个不熬夜的工作吧。”老人笑眯眯地点头谢我。
杨师傅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我丈母娘,那比我妈还亲。要不是她老人家,我这条命算是废了。”
老妇人满意地笑着说:“一个儿、半个儿,都是儿。能不亲吗,净说傻话,难怪你二百五呢!”(当地称女婿为半个儿)
大家一愣,老人得意扬扬,说:“你血压不是高到250吗?那不是二百五吗?”
大家哄堂大笑。
老实人不老实
他很木讷,话少,问病史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还是他老婆利落,三下五除二把他的病史讲清楚,该签的字、该谈的话都一一搞定。跟我埋怨他:“他呀,三棒子打不出个响屁,只会干活,要他跟别人谈生意就往后躲,家里里里外外全靠我。三个老人走,从住院到料理后事,他只晓得闷头抽烟,百事不管。别人都说,没有我,他吃饭都不知道怎么张口。”
我一边整理住院资料,一边安慰她:“这样也不错啊,人老实就好,省得在外面搞些鸡飞狗跳的事,反而家里不安宁。你当年看中他的,不也是老实吗?”
她挺得意的:“那倒是,他年轻时就不爱说话,会做事,踏实,没有花花肠子。我们那里在外面包小三的、赌博借高利贷的、偷偷卖房子的蛮多,我们家算安逸的。姑娘儿子都争气,像他们的爹,不声不响,只读书,现在都研究生毕业了,一个教书、一个搞学问,出息大着呢。”
还真是挺幸福的一家人。
他姓蔡,是个修车师傅,开了家汽车修理美容厂,生意挺好。像他老婆说的,他只管埋头修车、保养车、一心一意带徒弟,生意上的事全交给老婆打理。唯一爱好就是抽烟,他老婆倒不制止,还隔三岔五给他买烟,一买就是五条,留着慢慢抽。老婆挺通情达理:“人活着总要有点爱好,要不有啥意思?他就好这一口,由他去吧。命都是老天爷给的,该多大寿就多大寿,未必戒了烟就不死了?”
蔡师傅最近感觉不能出力,总是胸闷,查心电图有心肌缺血,考虑冠心病,收住院了。
我跟他讲病情,就拿汽车发动机打比喻,他的血管好比汽车的油管,血管堵了就像油路不通,发动机不能燃烧怎么工作呢?他望着我笑,他老婆打断我:“医生你莫理他,该做什么检查就做什么检查,我做主。”
安排了冠脉造影。术前常规检查发现问题了:蔡师傅有梅毒。
手术没关系,器械都是一次性的,术者操作时小心就行。可梅毒损伤心脏、神经、皮肤,必须治疗,再说,万一传给爱人怎么办?这么个老实人,怎么说呢?
趁蔡师傅一个人在病房,我找他:“你查血发现有梅毒。我是医生,你老实跟我讲,你是不是跟外面的女人……”我说不出口,胡乱比画了一下。
蔡师傅紧张得口吃:“就、就一次。”
我叹气:“这是传染病,你要通知你爱人,她也要检查,染上了也要治疗。”
他咽口唾沫,没有说话,期盼地望着我。我帮不上他,摇摇头走了。
他老婆还挺镇定,笑着说:“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我前脚刚出病房门,只听见身后一阵地动山摇,噼里啪啦,我顿了一下,不好拦,只能假装没听见。
姑娘儿子都赶来了,坚决站在母亲一边,痛斥父亲。转身又劝母亲:“算了,父亲辛苦一辈子,现在都得心脏病了,想干啥都不行了,也不会再犯了,饶了他吧。”还是个好老婆,真就算了。
好在检查结果出来,她没被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