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报
他是病人家属,名叫陈恩报——这名字我记得很清楚。
病人是他的母亲,从他28岁起反复中风,已经12年了,现在一侧身体不能动,思维也不是很清晰,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明白的时候就自责拖累了孩子,糊涂起来就骂人、吐唾沫、丢尿盆、拔吊针。
他们母子都是北方人,他是科大老师。刚开始,她还可以在科大校医院住院,后来那边烦她不配合,病也越来越重,就推到我们医院来了。起初几次,我会和他谈话、交代病情,来的次数多了,车轱辘话也不用再滚,直接让他签字就是。该说的早就说过,大家都知道,总有一次是最后一次。
母亲住院期间,他每天都在医院陪床,忙着喂饭、擦澡、翻身、按摩、更换尿袋。空下来就趴在床头柜上敲电脑,做课件——病人中也有科大的教职员工,说他教的专业是大热门,他本人也很受学生爱戴。有课的早上,他拜托旁的陪护招呼母亲,自己匆匆忙忙冲到学校,授完课,再匆匆忙忙赶回来。有人以为他舍不得钱,劝他找个专门陪护,他说放心不下,他只一个老娘。
来来回回只有他一个人,就有好事的同事大姐动心了。旁敲侧击打听,果然他只身一人,父亲不知下落,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另一半。知识分子,对老娘好,事业上又前途无量,大姐手里攥着大把好姑娘,想为他撮合,却被他婉言拒绝。难怪他四十无偶,是心太高吧。
一天我巡视病房,在走廊拐弯处的楼梯间遇到他,高高大大地站着看窗外,手里一支烟,还没点。我走过去,想提醒他:医院不让抽烟。我还没说话,他已经转过身来,冲我笑笑,一口北方话听着让人亲切——我是从东北过来的,从小对北方口音情有独钟——“戒了好些年,有时还是想。烟瘾来了,拿出来过过瘾,不敢抽,怕老了像我老娘一样,她好歹有我,我老了……”他叹口气。也没有太难过的样子,好像理该如此。
“干吗不找一个,不是给你介绍了好些吗?一个人太累了,有个人分担也好,老了还有个伴。”我挺同情他。
“那不是害人家姑娘吗?我现在心里只有两件事,老娘和学生,没时间也没有精力考虑其他的。人家嫁过来只能跟着我忙,照顾病人,享福不了。等我老娘百年,我也老了。做人不能太自私,拖累别人。”
我陪他站了会儿。他把一口未抽、根本没点燃的烟扔进垃圾箱。有病人不舒服,我就去了。
他母亲又入院出院了几次,终于再也不来,应该是在家里不行了。从此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名字“恩报”,我时常还会想起。
老长工
安静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我想:是谁对医疗服务不满意在扯皮呢?
熙熙攘攘涌进来一群人,一个太婆,两个妇女,各抱着个尖声号叫的孩子,任孩子在自己身上拳打脚踢,只顾聊天,后面跟着一个恹恹的老爷子。
太婆挥着挂号单冲我嚷:“是不是在这里看病啊?这大个医院,到处找。”
我心想:“不是到处都有指示牌吗?”懒得开口,伸手接过单子,还真是心内科的号,问:“谁是病人?”
太婆扭头喊:“快点,医生叫你呢。”
老爷子慢慢走过来坐下,脸色苍白,还没开口,有个孩子已经伸着手叫起来:“爷爷抱,爷爷抱。”跟着另一个孩子也叫了起来。
两个妇女应该是孩子的妈妈,各自啪啪地打了孩子几下,吼道:“吵鬼吵,没看见爷爷生病了。”两个孩子哇哇地哭起来,太婆和妈妈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教训孩子。老爷子看了他们一眼,开口想说什么,又忍住。
我有点不耐烦了,说:“你们小点声儿,病人说话都听不见了。”她们倒还好,一起转移到走廊闹去了,诊室一时安静下来。
我问老爷子,怎么不舒服?
老爷子说,他前几天就胸闷气短,在药店买了药吃不管用,今天没有力气,走不了一百米就有要倒的意思。
我一听不敢怠慢,简单做了体检后,便开了检查要他做,告诉他:“可能需要住院。”
老爷子有点儿犹豫,说家在外地,到本地照顾孙子,怕不能住院。
我说:“先检查,没大碍我就开点药你吃,有事儿再说。”
老爷子点点头出去,听见门外太婆的大嗓门:“搞完了没?说你没得事吧。快点,吃酒要开始了。”听不见老爷子说什么,吵闹声就渐行渐远了。
我松口气又担心起来:别没看完病就去赴宴吧。还好,随着喧哗叫闹,老爷子拿着检查单回来了。我看检查报告,老爷子规规矩矩坐在我面前,担心地观察我的表情。他的家人都挤在小小的诊室内,哄孩子的哄孩子,聊天的聊天。
果然如我所想:老爷子的病很重。我凑近他大声说——实在太吵:“您有心脏病,需要住院,别耽搁。”
话音未落,太婆已经叫起来:“那可不能住院,家里还有事要做。”
两个妇女也接口:“是啊,我们都要上班,孩子没人带,医生你开点药吃就行了。”
孩子一看大人转移了注意力,又开始嚷着要爷爷抱,一个孩子猛地挣脱下来,拽住爷爷。老爷子没说话,只牵着孩子的手把他搂在怀里。
我真心受不了,也顾不得当着病人的面,很严肃地说:“你们知不知道,他的病很严重,这样走出去很可能会倒在路上的,你们是他什么人?”
她们一时都噤了声,对看了一眼,一个妇女说:“他是我爸爸,我俩是姑娘,她是我妈妈。”我心下有气:这哪里像亲生的?还是耐心解释了病情,开了住院证,要他们去住院部办手续。
一群人刚刚出了门,我就听见打电话的声音:“你说急不急人,约好去韩国玩的,我爸这节骨眼上病了……”
坐在门外等了好久的病人进来坐下,开口第一句说道:“刚才那个老爹爹挺遭孽的,得这重的病没人管,净当劳动力使了。旧社会的长工还没得这老的。”
我也有同感。
一口药盘出龙肉价
病人常常会跟我说:“医生,这药好神,一次就见效。”
我说:“那当然了。这药比黄金还贵,黄金才一克300多,这药是以毫克为计量单位的。一分价钱一分货呀。”
病人点头称是。
说笑归说笑,有一回,我还真遇到“高价药的故事”,听起来说起来都像个笑话。
老先生平时身体很好,活到七十五岁没进过医院的门。现在村里没地了,但他是个会过日子的精细人,照常在房前屋后种点儿小菜,跟老太太两个人吃就够了。老太太偶尔买点儿时鲜菜、大棚菜,他会嚼(唠叨)半个月,老太太经常讲他小气。此外,他还有一个毛病:胆小、晕血,见血就倒,鸡血鱼血都晕,更别提人血了。一次剃头师傅给他剃头,突然“哎哟”一声,说把他头皮拉了一下,他还没感到疼,心里想:出血了……人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幸好,每次过一会儿就自己醒转了。
这次,他是着了凉,稍微有点儿咳嗽,不发烧不喘气的,也就没上医院看。老太太听见他夜里咳,讲:“你买点儿药吃。”他哪里舍得花这个钱。
混了几天,感冒好得差不多,他在家里拖地,突然在桌上看到一瓶止咳糖浆样的东西,拿起来晃晃,只剩了个底子,扔掉怪可惜的。虽然感冒快好了,喝个糖浆总没错,正好物尽其用。
这么想着,老先生就喝了一口:咦,味道不对,怎么像酒?再一看,是老太太擦关节的外用风湿药。老先生反应挺快,自己压了压喉咙,抠了点涎出来,就算过去了。
中午,住城里的儿子开车回来看父母,一家人边吃饭边聊天,老先生就把自己吃错药的事当个笑话说。儿子一听就急了,马上带老先生到我们医院看急诊。急诊医生听听看看,没发现什么问题,但是问老先生那药的名字,他说不上来——瓶子已经扔垃圾箱,垃圾刚刚出门前也甩了——如果只是红花油当然关系不大,就怕药里还有别的成分。
老先生给医生问得有些心慌,害怕起来。正在这时,进来一个外伤患者,自己用手捂着头,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急诊医生起身正准备处理,只听这边“咚”一声,老先生倒下了。
把医生吓得,惶急火燎送到病房,说是药物过敏性休克。病房医生更不敢怠慢了,赶紧移送监护室,一边通知我去抢救,一边把各项检查都做了,吸氧、监护全上了。
待我赶过去,老先生已经醒了,检查结果出来了,各项指标都正常,监护也正常。我奇怪好得这么快,再一问老先生,他懊丧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满监护病房的人都笑了。
老先生自己也苦笑,说:“省了一口药的钱,花了这许多冤枉钱。”
我打趣说:“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他一本正经答:“这哪里是普通的肉,这是龙肉。”
游民
他在医院住了前后也有一个月吧。
是个老人,走在路上突然中风偏瘫,倒在人家门口不能动了。那家人开门看见,赶紧报警,“110”把他送来了。
问他叫什么,他叽里咕噜一通,神智还是清醒的,只是说的话谁也听不懂,连见多识广的警察叔叔也猜不出是哪里口音。见大家一脸茫然,他就伸手在空中比画,有人找来纸笔,他歪歪斜斜写了个“蔡”字。问他年纪,比个“七”,是七十多岁吧?问他是哪里人,他不声响,拿地图给他看,没反应。随身只有几块钱,没有证件,也没有联系方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概不知,用洋气一点儿的说法:他是个游民。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钱不钱的先放在一边不提,就这么给他治了半个多月。医生护士纷纷从家里拿旧衣服给他,轮班打饭,倒尿壶,翻身防止褥疮发生,等等。慢慢地,他能动了,能站了,扶着能走几步了。有时,他躺在床上,高兴起来,便咿咿呀呀唱一段调子,众人乱猜是秦腔还是河南梆子。
主任发愁了,这不是长久之计啊,医药费不说,医院是看病的地方可不是养病的地方。找警察不管,找民政局说只负责本地的。正好过春节,病房人少,且让他住着,主任就拜托大家多花心思打探出他的家底,希望能找到家属来负责。
问别的,他还有表示,一问到家和家人,他就不说,露出奇怪的笑容。大家渐渐讨厌起这个人来,很明显他心里是明白的,却决意隐瞒身份留在医院里。是怕出医药费吗?还是怕找到家人,家人不管他,医生护士也不会管他了?谁知道。反正长贫难帮,大家好人做久了,也懈怠下来,有时忘了打饭,有时没倒尿壶,都快漫出来。
初五早上交班,值班医护才陡地想起:头一天没去看他,也没有听见他的小调。怕他死了,慌忙去看,一张床空空的,人走了,大家给他的衣服也带走了。
他几时能自己下床走路了?没人知道。
游民的家在哪里?更是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