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大小姐
你问我:为什么都写些爹爹婆婆的事?
我在的医院小,年轻人病了,性命要紧,都到大医院去。年纪大的人往往是慢性病、老毛病,治不好,放在家里不治又于心不忍,邻居也说闲话,于是就到小医院来。陪伴的多半也是老年人——如果另一半还在。治得差不多便回去,治不好便也回去了。爹爹婆婆是当地喊老年人的习惯,就相当于爷爷奶奶,医护同事们也入乡随俗,这样叫他们,还怪亲切的。
爹爹婆婆们在医院里来来回回,渐渐都熟了,闲暇时,同他们聊聊天——别瞧不上老年人,一样是人生百态:谁家老两口感情好,谁家孩子孝顺,谁家经济不宽裕,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待人好的爹爹婆婆不幸离世了,我们也会难过。
黄婆婆中过风,脑梗,时不时发个头昏就来住院,其实不重。挺俊俏的婆婆,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儿,陪伴的爹爹年长些,一副书生样。黄婆婆娇气,整天“哎哟哎哟”的,爹爹鞍前马后,伺候好得不得了,晚上总搭个板凳在病床边睡。
有时我看到于心不忍,就劝婆婆:“要孩子来护理吧,爹爹年纪大了,回去休息,免得累坏了。”黄婆婆总是说:“孩子忙,爹爹身体好,这样挺好。”
每次听到这种对话,爹爹都微笑着,绞着手站在旁边不作声。慢慢我也不管这闲了。听同病房的病人说过:当年黄婆婆是千金小姐,爹爹是穷书生,被婆婆看上了,所以婆婆总觉得该享受知遇之恩。病人也是老婆婆,说的是土话,我给翻译成书面语言,大意是不差的。
终于爹爹病了,浮肿,一查:肾坏了。被孩子送到大医院透析去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黄婆婆,有一天午饭时间,突然听到她在走廊上央求护士小姐帮她打饭的声音。我奇怪,过去问她:“婆婆你来了,爹爹呢?”
一瞬间,黄婆婆说话带了哭腔:“爹爹走了哇,我的胡医生。”转眼又恢复了正常语气,央求我,“孙子送我来的,放下东西就走了,你要护士小姐多照顾我下,她们听你的。”
她是一辈子被伺候惯了的人,但现在,那个心甘情愿伺候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对于黄婆婆,我有点儿嫌恶,有点儿觉得她不感恩,也有点儿……算羡慕吧。其实,黄婆婆如果死在爹爹前面,这一生大概就算十全十美了吧。
大鱼
早上刚出电梯门,还端着一碗牛肉面,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迎面喝住:“哎,你是胡医生吧?我在墙上看见你照片了。告诉你,今天你答应我也要出院,你不答应我也要出院。”
我被他一吓,一碗面差点泼了。这是谁呀,莫名其妙。
“对不起,请问你是……”
“我是25床,昨晚来的,是你管我对吧?他们告诉我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坏蛋同事们,又往我的床上(住院部每位医生均有分管病床或病房,一般称为“某某的床”或“某某的房”)乱收病人,还不收个质量高的:刚来就想出院,医院是好玩的?
“这位先生,是这样的,我还不了解你的病情,没法现在告诉你能不能出院。但医院不是监狱,看病是自由的,你想走随时可以。”
大汉胡乱摆手:“没得病,昨晚都查了!你给我开出院!”
这还有什么可说,答应个“好”就是。
翻翻他的病历:他是胸闷来的,检验单一片红箭头,上上下下,指标不是高就是低,全是问题。哼,活该,反正命是他自己的。我坐下来写出院小结,写完检验结果又写出院医嘱,到底不忍心,笔一丢,还是去了病房。他正坐在床上跟隔壁病人聊天,两人都停下来看我。
“首先声明,我不是劝你继续住院,只是有些事要跟你交代一下。你有些检查结果有问题,这些需要治疗,这些需要复查,这些要观察,这些最好去大医院做深入探查……”如此这般,我把检验单上的项目一一画出来,给他交代清楚。说完了,没等他说话,我就回办公室继续写出院小结了。
过一会儿,他也跟过来了,还是豪声大气的:“哎,跟你讲,我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有医德,我服你了。我决定继续在你这住,而且,你不说要我出院,我绝不讲出院的话。”这哪里像病人和医生,完全像黑帮兄弟拜老大。我也服他了。
他出院之后,我反而会每天遇到他:医院背后是两大片鱼塘,再背后是公路,我每天穿过鱼塘中间的羊肠小路上下班,总会看到他。他往往一边大声招呼我,一边挥手,手里还拿把刀——他的卖鱼摊就开在医院门口。
大冬天的一个下午,他在路上拦住我,穿着连身橡胶服,一身泥,手里拎着个麻袋。他说正是打鱼季,给我留两条青鱼让我腌着吃,不敢送到医院,怕别人说我拿病人的东西,巴巴地在路上守了我几天。
我推脱,他就瞪眼:“不拿那是看不起我。”我想两条鱼也不值个什么,硬着头皮拎过麻袋——它竟然在我手里“嗖”地一动。我一声尖叫,丢开麻袋,“是活的?”
一条鱼从麻袋里脱出来,在地上扭动。他三步两步跳过去捉住鱼,抬头对我啼笑皆非:“当然是活的,刚网的。你是医生,你不怕死人,你怕活鱼?”
我……真丢脸。
乡愁四韵
从她的头巾,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更不用说那深邃的目光,挺直的鼻梁,深棕的皮肤,都是典型中东女子的特征。穿着倒朴素,T恤,牛仔裤,应该是来留学的学生。
一问,是在校园的马路边上发现她的,她倒在花坛旁昏睡。摇她有轻微反应,但喊不醒。保卫科把她送到医院,输液后她睁开了眼睛,急诊医生看不出太大异常,疑心是癔症,到底不敢掉以轻心,送到病房观察。
我问她:“你从哪里来的?”她看着我不说话,也没有露出听懂的表情。她大概不谙中文,我想了想,说了句简化版的英文:“where
from?”她懂了,小声答:“Iraq。”噢,是位伊拉克少女。
我比画着表示要替她检查身体。她身子缩了一下,还是由了我。头、胸、腹部,都没发现问题,检查四肢活动情况时,她突然“啊”一声痛得叫出声。我疑心,把她袖子撸起来,小臂上一道道浅浅的割痕,新旧不一。是受虐、意外,还是自残?
我轻轻抚触一条印记,问:“痛吗?”呀,忘了她听不懂汉语。她却像听懂了似的,摇摇头。
学校那边显然是通知了相关人士,很快就来了两女一男,那两个女子几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一见面,她们便抱住她,边流泪边急切地说着什么,我一个字听不懂,应该是她们的母语吧。她只是点头摇头,一言不发。
那位男士用还算流利的中文向我道谢。我问起缘由,他叹口气。他们是同学。现在伊拉克国内局势动荡,这三个女子是亲姐妹,出于避难的目的,被送到中国学习,才来,所以一句中文不会,老家还有父母和哥哥。生病的是最小的妹妹,本来人生地不熟,情绪就很低落,外加思乡情重,最近伊拉克局势吃紧,一时没有家人的消息,她更是天天哭泣,茶饭不思,哀求要回国,两个姐姐斥责她不懂事,也不理会她。她就天天一个人在校园里边掉泪边晃荡,不知道干什么,跟谁也不说话,直到最后倒在了路边。
我虽不太关注国际新闻,但也知道伊拉克连年战事,兵荒马乱,在这种形势下一个人是多么渺小,能为她的家人做些什么呢?连安慰都做不到,本身就语言不通,就算我能拼凑几句蹩脚英语,大势如此,有何可说?
毕竟是外宾,医院给她换了一间单人病房。
夜间巡视病房,黑暗中,见她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眼睛睁得亮亮的。我迟疑了一下,在她身旁坐下,找出手机里罗大佑的“乡愁四韵”放给她听。
两人不说话,静静地听,只有音乐,跨越一切语言,在唱呀唱。突然间,听见她哽咽起来。
招手
曹爹爹今年八十五岁——其实是八十四岁,老人家忌讳“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古话,所以多把这两个岁数跨过去算——身体硬朗,耳聪目明,稍微有点血压高。有时头昏心慌,就自己到医院来打针吃药。这样已经有十几年了。
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时的情景。那时他刚七十出头,穿一身中山装,挺利落的,一个人拎着脸盆开水瓶,到办公室说:“我头昏、血压高,要住院。”就住下了。然后,他便天天跟在医生后面要求打消炎针。
怎么跟他解释高血压不是炎症,不需要打针,他也不依。每天都喊头昏,每天都说:“你给我消消炎就好了。”
一天查房时,小医生实在受不了,脱口而出:“你有病吧,没事打什么消炎针?”曹爹爹一拍大腿:“是呀医生,我是有性病。”小医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赶紧跑办公室喊我去。我听了莫明其妙,第一,性病跟头昏有什么关系?第二,入院时都做过传染病常规检查的,曹爹爹血样里没什么呀。
到底搞医这么多年,我去了很镇静地问他:“爹爹你是不是下面不舒服?”
爹爹扭捏起来,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医生,讪讪地说:“都怪我老伴儿……”
我随口接道:“噢,你老伴儿过给你的。”
曹爹爹慌忙摆手:“不是的,我老伴儿走了。唉,就是她走得早……那天我从工地过,窝棚里有个女的冲我招手,要我去,我就去了……”那时附近大片拆迁,到处都是建筑工地,还是有很多这种事的。
我安慰他:“抽血没发现问题,不放心就请皮肤科看看,没事的。”
曹爹爹还在解释:“其实是骗人的,给了一百块,只给摸摸……”
我和小医生都听不下去了,嘴里轮番说:“没事儿的没事儿的。”赶紧退出。好容易忍到办公室,我们两人相视哈哈大笑。我的天哪,老人家的钱也赚,万一中风了怎么办。
到底请皮肤科看了,阴囊湿疹,根本不是性病,开了方子。问:“可以打抗生素吗?”说:“打也行。”那,给他打。第二天曹爹爹很高兴地说:“好多了。”
以后他每次来住院,都是一个人,也都要求打消炎针。开始几次,还每次请皮肤科看看再打,久了,大家都习惯了,直接打三天生理盐水,他就会自己说:“好了,不用再打,打多了身体不好。”
总会有医生不熟悉这件事,大家就讲这个“招手”的故事,众人哄堂一笑。这不是嘲笑,医生什么事都见过,什么都理解:任何年龄的人都需要人做伴,生理的,心理的,其实都正常。
好事的小医生偷偷问他:“还去吗?”
曹爹爹一本正经地摆手道:“那怎么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