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初恋
我和同事一道去查房,在开始之前,照例站在门口先用眼巡视一圈:一眼看到靠窗边的一位老爷爷在抽搐,心电监护显示室颤。显然,他心脏骤停。
来不及想什么,我和同事一起扑过去,给他做心肺复苏术。过了一会儿,仪器“嘀”一声,爷爷呼出一口气,醒了。
他看到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我怎么样了?”
我笑着对他说:“爹爹呀,你刚刚往鬼门关走了一趟,阎王爷不收你,我们把你抢救过来了。”
老爷爷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不好意思地抹了下嘴巴:“你们,给我做了人工呼吸?”脸竟然微微红了起来。
我和同事都愣了,同事想说什么,我忍着笑,用手肘撞她一下。
查房出来,我便通知了老爷爷的家属,给他安排转院,去较好的专科医院做进一步诊治。
没想到,老爷爷居然不同意,和家属们大吵大闹:“我不走,这么好的医院,我到鬼门关都帮我救回来了。我走(算)么事。”他用手抹了下嘴,像想起来什么,老脸露出一抹羞赧的笑容。
我对同事说:“老爹爹肯定在猜,是你还是我,给他做的人工呼吸。”
同事手拍拍胸口,骇道:“你莫吓我哦。”同事不是我这种四十多的老菜薹,才三十出头,皮肤细腻,脸蛋白里透红,戴上口罩后,眼睛显得又大又黑。
老爷爷以为抢救就是做人工呼吸。这个半对半错,心肺复苏术包括人工呼吸,但不是所有的抢救都要做人工呼吸。大部分患者对此一无所知,认识都来自浪漫电影,帅哥美女因为一次人工呼吸一吻定情。所以,不能怪老爷爷想入非非。
尤其是,老爷爷显然是一厢情愿,认定是我同事给他做的。那之后,每次遇到同事查房,他都笑眯眯的,那表情和初恋一样。害得同事每次给他做检查,都憋着笑,老爷爷就更是又害羞又兴奋的样子,就像回到了少年时。
也好,心情好有利于缓解病情。
孝子·不孝子
做医生的时间长了,我接触了太多病人和家属,儿女有孝顺的也有不孝顺的;病人呢,有想活的,也有不想活的。
——什么?你说你知道?你说一定是儿女孝顺的病人,才想活得长长久久;那儿女不存顺的,恨不得早早死?
我告诉你:你完全想错了。
越是那种儿女孝顺的病人,越不想活。这边孩子在和我们谈治疗方案,远远地,他爸或者他妈就喊过来:“莫开太贵的药,医保/新农合不能报销的药千万不能开呀。”
孩子没好气地吼回去:“你躺着,你管那些做么事。”
这样的老人,在我查房时,最喜欢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孩子们的好话:“你看我身上这个羊绒衫,大几百,孩子嗝都不打一下给我买的。你看我这个袜子,我儿媳妇织的,几乖的伢呀。”然后就自责,“就是我不好,我病了拖累他们了。医生你莫管他们,就随便把我点药,活着就活着,不活了也给他们减轻麻烦了。”
我就好言好语地安慰:“家有一老形同一宝,上人在,孩子们安心。他们这么孝顺,你要是死了,让他们到哪里哭去呀?你看在孩子分儿上,也得好好地活呀。”
一听这话,有些婆婆立刻就红了眼圈:“要不是舍不得他们难过,我才不要活到这年纪。么事也不能干,就会吃,病了还要花钱……”那口气,就觉得自己像是千古罪人似的。
而他们的孩子呢,跟医生是这么说的:“不要管报不报销,尽量开好药,让我爸/妈不痛苦,开进口药、好药。我们现在农村也有钱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父慈子孝吧,父母心疼孩子,孩子孝顺父母。父母不想成为孩子的负担,孩子一心想父母长寿。
相反的例子是父母子女彼此破口大骂,儿女说:“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你这样的人活着,是减儿女的福分,克我们的寿。”老头老太太就恶狠狠地说:“我就要活,哪怕你们都死了我也要活。么样,有本事你来打我呀。”
经常是护士长听不下去,过去呵斥他们:“那边的‘静’字看不见吗?”有时候儿女就闭嘴了,老人还在唠叨:“我不认字,我就是这横蛮。”
然后,儿女到办公室来,跟医生讨论病情与治疗的时候,一定又是长长的血泪史,从好多年前一头猪、一只鸡、三四代的婆媳恩怨讲起。好多儿女哽咽着说:“他没有养过我小,我凭么事今天要养他老?”医生能说什么,不作声而已。
去查房,老人捉住医生不放,则是完全不同的说辞,经常伸出手脚给我们看:“这都是他们打的呀。儿子打老子,雷劈死他们。”父母诅咒儿女那恶狠狠的嘴脸,让医生也会心惊。
只能说,爱儿女的父母,儿女只怕父母寿短,伤心子欲养而亲不在。不爱儿女的父母,儿女只嫌父母命长,觉得父母是千年王八万年龟。
父母儿女之间可能也和其他关系一样:爱则别离,怨反而长久。这大概就是佛教讲的“因缘”吧。
不过医生是科学工作者,我不信宗教,我只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父母,就会得到什么样的儿女。
告谁
这故事是妇产科的小护士告诉我的。
那小姑娘没产检过,快临盆,几个男人送她直接入院分娩。一报年纪,十七岁半。问家属,男人中出来个中年黑瘦汉子,说是她爸。问男方家属呢?几个人各有答案,有说:“没得。”有说:“跑了。”那个自称爸的说:“莫管那闲,我们负责就是。”
当时我们的儿科还没有暖箱,接这种产妇,总要预先和家属说好,如果生下来是低体重儿或者有其他问题,就赶紧叫救护车送陆总。那男的“嗯啊”几声,不当回事儿的样子,只是很关心一件事:“你们莫宰人啊,我晓得年轻姑娘伢不用剖的。让她自己生!莫为了想钱搞歪心思。”幸好那天产科主任不在,她最反感这类说辞,跟那男的吵起来也有可能。
小姑娘很顺利地生了,助产士把婴儿抱到她面前,她一眼都不看,掉开脸一个劲儿哭。产后抑郁这些年频发,但像她那样,完全不喂奶,不抱孩子,就是脸埋在被单上不停哭,还是少见。更奇怪的是,她床边就没出现过女眷,就那几条汉子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
夜深人静,男人们都走了,她哭得同房的产妇无法休息,小护士们轮流劝她,才终于一点点探知真相:那个说是她爸的人,其实是继父。她幼年丧父,随母改嫁后,母亲也去世了,她继续在这家生活,继父就肆无忌惮地奸污了她。随后,继父的两个儿子、外甥、侄儿也加了进来。这是她第一次怀孕,她也不知道孩子究竟是谁的。
小护士们听了,一个个义愤填膺,不知道谁出的主意:“我们报警吧。”
“110”接警后转到附近派出所,派出所有个小警察一直在追我们医院的一个小小护士,这样的机会绝不放过,小警察巴巴地专程跑来。听完她们的陈述,人家放下笔:“这……你们要告谁呢?”
“告她继父强奸幼女!”
“那是对十四岁以下的。她都快十八了。”
“那也是强奸呀。”
“强奸得有证据。像这种情况,很难说她自不自愿呀。”
小护士们都快急疯了:“她怎么可能是自愿?”
小警察一脸哭笑不得:“妹子们,这是法律,法律讲的是证据,是事实,不是‘可能’。”看他喜欢的护士一脸沮丧,他又找补一句,“不过如果她自己愿意告,这个孩子倒可以是证据。”
小护士们再一形容那些人的体貌,警察更有一种“早晓得是他们”的不屑:“这些人,都是村里的无赖,惹不得。”对她们千叮万咛,“你们要做好人,也要注意安全。”
小护士们去问小姑娘:“你想报案吗?”小姑娘光会哭,人使劲往被子里缩。
难道就看她这样哭?看《犯罪现场调查(CSI)》《实习医生格蕾》长大的小护士们很伤心:“怎么会这样?”除了美剧,她们还看张爱玲,想起被姐夫囚禁奸污生子的顾曼桢,如何从产房逃走,动了恻隐之心:“我们给你凑了一点钱,你跑吧。跑到其他的地方,重新开始。”小姑娘还是拼命哭,不接钱,也不看她们。
比较年长懂事的护士把她们拉到一边,说:“你们莫瞎劝她了。她能跑哪里去呢?没手艺、不认识人,就算去到外地,还不是当……”自己一缩舌头,把其他的话咽回去了。
民国时代,顾曼桢尚且能够活下来,未必六十年后,一个有手有脚的人会无立足之地?小护士们说:“我们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多了。
顺产的住院时间不过三天,三天后,那一群男人来了,把她和孩子接走了。
不知道小护士们凑了多少钱,也就是一两千吧。
苹果
老太太是被“110”联动送来的,最热的三伏天,她一个人昏倒在路上,四肢抽动。路人打电话报了警。这类病人,“110”通称“路倒”。
急诊室做了脑CT,没发现啥。毕竟年纪大了,首先考虑中风,送病房来了。
我去看病人。病房内老式空调嗡嗡作响,略有点凉意,隔着窗帘,还能感觉到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烦躁,室外怕是有四五十度吧。老太太直挺挺地躺着,双眼紧闭。她总有七八十岁,一脸皱纹,像个核桃。穿的还清爽,只是双手脏兮兮的。
看她脸上红扑扑的,一摸果然发烫,呼吸急促,皮肤绷干,一丝汗都没有——肯定是中暑了。我连忙通知护理部紧急处理,一边自言自语:“这大热的天,跑出来干啥?是哪家老人走丢了吧?”
一旁的警察搭话了:“不是的,她是拾荒货的,就住这附近。”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她?”我吃一惊。
“我哪里认得她。发现她的地方就在家乐福门口,身边一袋子饮料瓶,看车的说她天天在那捡瓶子。”
傍晚时分,家人找来了,穿着体体面面的一大家子,奶奶妈妈地围着叫。说邻居看见有个老人被“110”救走,通知他们,一路问过来的。
我问他们:“怎么让老人这么大年纪还在外面捡垃圾?”
一位中年偏上的男士为难地说:“医生,你莫误会我们。我是老大,下面四个弟妹,哪个条件也都蛮好的。随她挑跟哪个过都可以的。老娘偏要一个人过,说心里舒服。也行,我们每个月把她两千块钱,还找了个钟点工每天去一下。她偏要捡渣滓,说有手有脚,还能动,就是不能闲在家里当废人。”他摊摊手,一脸无奈。
那一大家人齐声附和:“就是,把房子造的呀,垃圾场一样。隔段时间必须找人清了全扔出去,还得把钱,还得骗她是卖了的。”
这时老太太醒了,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家人全涌过去,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地拦她。老太太急得要命,比比画画和他们说些什么,方言太重,我听不懂。
过一会儿,她家里人尴尬地问我:“医生,您知道她捡的那些瓶子在哪里吗?她……非要去找回来。”
总不可能“110”把瓶子也送到医院吧?幸好警察留了电话,打过去一问,他倒爽快:“寄存在看车师傅那里了。跟他说好了,好了再去拿。”
他们赶紧安排一个孙辈去取,那年轻人一边出门一边咕哝:“这热的天,油钱抵得瓶子百把倍了。再停个车,不得了。”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他妈,警告地打了他一巴掌。
我赶紧跟他们说:“瓶子不能放病房,你们带回家去。”
没两天,老太太出院了。出院前,我别着口音跟她说:“婆婆,天太热就莫去捡渣滓了,生病又麻烦了。”也不知道她听懂没。
隔天路过家乐福,果然看见她,拎个塑料袋,看到谁手里有快喝完的饮料瓶,就跟在人家后面转。有人看她年纪大,没喝完也顺手给她。她就去下水道倒干净,再把瓶子踩瘪,放到编织袋里。
正好我一瓶矿泉水喝完了,就过去给了她,她看到我,竟然还认得,高兴地抓着我,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听不懂,只好冲她笑着点头。她叽里呱啦着,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来个苹果,硬塞给我。我不接也不好,接了……说真话,真是不敢吃,谁知道婆婆编织袋里面都有什么。
苹果就拿在手里,走了半天才看到一个垃圾箱,手都举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