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三袋米/代克仁
爸从乡下来,坐了一天的车,送来一袋米。爸说,这是今年的新米,带给你们尝尝。
妻笑着说,谢谢爸。晚饭是用新米煮的,真香。妻对爸说,这米比我们买的米好吃。
爸开心地笑了,咱自个种的,还能孬?
晚上,妻对我说,爸也真是的,大老远的来送一袋米。我说,这是爸的一番心意。妻幸福地呢喃,爸真好!
一个月后,爸又坐了一天的车,送来一袋米。爸说,我在电视里看了,城里竟然有人卖毒大米,还是吃家乡米放心。
妻说:“爸,我们吃的米是在超市买的,人家信誉保证呢。”爸憨憨地笑。
妻把我拉进厨房说:“你跟爸说说,往后别送米来了。来回车费四五十块昵,这么一折腾米都成什么价了,我们才贷款买了房,爸也不想着替我们把钱省下来。”
我笑着说:“你以为爸和你一样学过经济管理,懂得成本核算呀。”
吃饭时,我对爸说:“爸,您往后别送米来了,吃不完呢,没地方放。”爸不作声,埋头扒饭。妻挤眉弄眼地朝我笑。
第二袋子米还没吃完,爸又来了。坐了一天的车,送来一大袋米,比上次那袋多出一半。妻不高兴了,在厨房里一个劲儿埋怨我。
爸正在客厅看电视,自个儿乐。我把爸叫到里屋,我说:“爸,跟您商量个事儿,您看往后就别送米来了,行不?大老远的,花车费不说,人也折腾得累,不值。”
爸脸上的笑没了,一脸难色。
爸说:“你不晓得,老家隔壁你李婶的儿子每次开车回去接她到城里玩,她总要问我啥时才到城里玩,我说我儿早跟我说了呢,只是我舍不得丢下那块地。秋收了,闲了,再扯由头说不过去了,我寻思着还真得来。可我不能空着手来呀,我的车费不能白花呢!乡下没稀罕东西,米多价贱,带来米免得你们买米吃。儿啊,你的话爸懂呢。爸晓得你们困难呢,爸这次回去可以跟你李婶说城里我都去三遭了,都玩厌了。只是爸没想到会闹得你们不开心。”
爸低下头,那种神情像犯了错误不知所措的孩子。我心里发酸,好一阵沉默。
爸突然抬头说:“儿呀,其实爸是真想念你们哪!”爸的声音哽咽了。
晚上,我给妻讲老家的邻居李婶,讲老爸的经济学观点,讲老爸的眼泪。妻哭了,妻搂着我轻轻地说,等我们条件好一些后,就把爸接来吧。我也哭了。
人生有多少尴尬就有多少美丽,有多少美丽就有多少至真至情。我的老爸啊,你送来的岂止是三袋米哟。
父亲越来越小/袁利霞
父亲理发回来,我们望着他的新发型都笑了——后脑勺上的头发齐刷刷地剪下来,没有一点层次,粗糙、顽劣如孩童。
父亲50岁了,越来越像个小孩子。走路腿抬不起来,脚蹭着地,“嚓嚓嚓”地响,从屋里听,分不清是他在走路,还是我那8岁的侄儿在走路。有时候饭菜不可口,他就执拗着不吃;天凉了,让他加件衣服,得哄好半天。在院子里,父亲边走边吹口哨——全没有一点儿父亲的威严。
父亲还很有点“人来疯”。家里来个客人,父亲会故意粗声大气地跟母亲说话,还非要和客人争着吃头锅的饺子——他明知道家里有客人,母亲不会和他吵架。客人一走,父亲马上又会低声下气地给母亲赔小心。
每次父亲从外边回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妈呢?如果母亲在家,父亲便不再言语,该干什么干什么;如果母亲不在家,父亲便折回头骑着自行车到处找,认认真真把母亲找回来,又没有什么事。
有一次,父亲晨练回来,母亲说:出去之前也不照镜子,脸都没洗净,眼屎还沾在上面。父亲不相信:我出去逛了一圈了,别人怎么没发现,就你发现了?母亲感到很好笑:别人发现也不好意思告诉你呀,都这么大人了。
家里有一点儿破铜烂铁、废旧报纸或塑料瓶,父亲都会高高兴兴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卖得三元五元,不再上缴母亲,装进自己的腰包,作为公开的“私房钱”,用于自己出去吃饭或购买零食。
父亲以前生活节约,从不肯到外边吃饭,也不吃任何零食。现在儿成女就,没什么大的开支,他也就大方了,经常到小摊上去吃“豆腐沙锅面”——不放肉,不放虾米、紫菜、海带,一碗只要一元五角。父亲喜欢吃板肉夹烧饼。板肉是回族人特有的一种食物——把牛肉煮熟了,加上各种佐料,压成块状,吃时,用锋利的刀片成薄片,夹在刚出炉的热烧饼里。
有一次父亲很委屈地在我面前告母亲的状:我每次都夹一块钱的肉,只一次烧饼有点大,我夹了两块钱的肉,你妈就嫌我浪费。我感到好笑极了,这哪是印象中严肃古板、不苟言笑的父亲啊,分明是一个馋嘴的孩子。我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他,让他专门用来买“板肉夹烧饼”,并刻意叮嘱他,不准告诉母亲。父亲高高兴兴收下钱出去了。第二天,我从厨房经过,听见父亲跟母亲以炫耀的口气说:女儿给我十块钱,让我买“板肉夹烧饼”。你看,还是我女儿好!
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楚——我们越来越大了,父亲越来越小了。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叫云亮的诗人写的诗——《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
父亲老了/站在那里/像一小截地基倾斜的土墙/……
父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我和父亲说话/父亲总是一个劲地点头/一时领会不出我的意思/便咧开嘴冲我傻笑……
有一刻/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给他买最好的玩具/天天做好饭好菜叫他吃/供他上学,一直念到国外/如果有人欺负他/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撸起袖子/揍狗日的一顿不可……
吴老爹的处理品/欧湘林
泥鳅巷的吴老爹早年丧母、中年丧妻,人生的三大不幸他就碰上了“二大”。但街坊上的人都认为,吴老爹虽未碰上“晚年丧子”这最后一个不幸,但亡妻给他留下了未成年的两儿一女,要把这两儿一女抚养成人,也叫他够受的了。
莫看吴老爹是个收破烂的,就是他那个破烂担收来了儿女们的温饱,收来了儿女们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毕业证书。羡慕得满街坊的人都夸吴老爹好福气,也嫉妒得好些人眼红红的。
儿女们成才了,一个个都安了新家,都争着把含辛茹苦的爹爹接到自己身边去享清福。可吴老爹受不了,他消受不了那份清闲,他合不得他的破烂担,每个儿女那里住上几天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有滋有味地打发着他自由自在的日子。
吴老爹在小屋里一住就是十年,这时的吴老爹已是七十高龄的老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
凡是到过吴老爹家里的人,都会惊奇地发现,吴老爹家里几乎找不出一件东西不是“处理”的,不管是锅盆碗盏,还是桌椅床柜,或者衣帽鞋被,甚至连吃的好多也是处理品。
也难怪,吴老爹用很少的钱收来的那些被人家处理了的破烂中,就有能用的,还能用的东西他怎么舍得当废品卖给收购站?就是那些家里已经有了的东西,如果收回的破烂中又有了,他就处理给小家小户,也能赚上几个钱补贴家用。收来的衣服,只要不是太破,他就会洗净补一补自己穿,好一点的请人改了给孩子们穿……他就是这样精打细算才把四口之家维持下来。连买米买小菜也多是买的便宜货,说穿了还是买的处理品。
儿女们走上工作岗位后,吴老爹肩上的担子轻多了,银行里也有了个本本。但偶尔添件把衣服他还是去商店买的处理布,穿的鞋也是“大放血”商店买的。儿女们成家后日子都过得不错,结婚时用的黑白电视换了大彩电,大儿子就把黑白的处理了。不是卖旧货给了别人,而是给老爹搬来了。吴老爹看着电视就像过着神仙日子,他的知识面也宽了,以前人家笑话他满屋子的处理品他没话答,而今如果有人笑话他就有话说了:“处理品又怎么啦?你没看过动物世界?老虎吃剩的野牛老鹰又来啄,老鹰飞走后蚂蚁又来啃。老鹰吃老虎处理下来的不是活得很好吗?蚂蚁啃老鹰处理下来的骨头,不也活得很好吗?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赵忠祥说,这叫食物链!你懂么?”
嘿!就这么几句话还真叫笑话他的人搔着后脑勺一时无话可说呢!
就在吴老爹度过他七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他因为高兴多喝了一杯酒,出门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第八天就不行了。可谁会相信呢?临终时他对儿女们说:“去……打听打听……看哪里有、有没有……处理的骨、骨灰盒……”
“爹——”儿女们大哭起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和处理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爹爹,最后会把自己也给“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