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儿诗》
元丰六年秋,王朝云生一子,取名苏遁。苏东坡作《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不灾不难到公卿。”
惹不起还躲得起,罪臣在黄州有了第四个孩子,小名曰干儿。邻居都说,这孩子长得像苏轼,当然也像他妈妈,五官精致,皮肤白嫩,粉嘟嘟的。苏轼爱得不行,高兴了,写诗又讽刺朝廷那些人。江湖待久了,江湖性格跃然纸上。
江湖不屑于庙堂,乃是此间的苏东坡。
次年春,朝云抱着半岁的苏遁上东坡看麦子。麦子抽穗了,桑叶泛着新绿。有吃有穿有房子,其乐融融一家子,真好啊。阳光灿烂的舒心日子啊,朝云嗅着麦田亲着干儿。
先生从雪堂那边过来了。哦,亲爱的,轻快的,身材高挑的王朝云真想跳舞啊。
朝廷拿走苏东坡的诗意栖居图
元丰七年夏,朝廷告下:苏轼量移汝州,仍为团练副使(地方武装之副)。
东坡的麦子正忙着收割,春蚕养成了夏蚕,茶树摘了一轮又一轮,杏子李子桃子熟了,家酿新酒也熟了,大江鱼肥,草长莺飞,鸡鸭鹅满地跑,朋友越来越多,雪堂、南堂简直是客栈。客人来,要先写信订房。
苏东坡是一粒好种子,黄州有的是沃土。生根,开花,结硕果。
皇帝动个念头,罪臣连根拔起。
深宫里的黄袍男人,哪里懂得江湖逍遥。
可叹,可悲,可怜,这提线木偶式的生活。爱上了一片土地,又将告别这片土地。苏东坡还盘算着,有朝一日带领全家十几口回眉山……
量移属于一种恩赐。得到消息的那一天,苏家人个个沉默。朋友们没有一个来道喜。
要走了
雪堂、南堂交给潘大临料理,雪堂义樽也送给潘大临,农具留给汪若谷、古耕道,耕牛黑牡丹送给名医庞安常。闰之夫人抱着黑牡丹哭,当初牛病了,是她巧用青蒿粥,治好了她的美丽姑娘黑牡丹……
要走了,要散了。巢谷归眉山颐养天年,马梦得去洛阳闯荡,陈季常不可能再来黄州访东坡。黄州的素心朋友们,“相见时难别亦难”。此一别,多半是永别。
伤感,这没办法。毫无办法。皇命来了就得走。苏迈要去江西的德兴县当县尉。
《年谱》:“二月一日,与道潜(参寥)、徐大正步自雪堂……入乾明寺观竹林,谒乳母任氏墓。”
竹林深处,苏东坡长跪乳母的坟墓。
《年谱》:“三月三日,与道潜、徐大正、崔闲等访定恵院东海棠,憩尚氏第。”
三月下旬,接连多日,苏东坡绕着雪堂打转,一声不吭,一纸不写。夜里他坐在麦田的田埂上,嚼麦粒,打来井水喝几口。繁星亿万点,不问人间事。
往事如烟。屈指黄州近五年,忽然要走,要远走……沙湖田白看了,栖居图白画了。
后半夜,闰之夫人把郁闷的丈夫找回去。田埂上跌跌撞撞。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
琪是黄州的营妓,琴棋歌舞为一郡之冠,她是苏东坡的崇拜者,暗地里写苏体字,像徐州的马盼盼。生性有些羞怯,不知何处讨得一方先生用过的端砚,砚底有“东坡”二字,她横竖不肯示人。数百年后,这方端砚落到乾隆皇帝手中。
黄州太守设宴为苏东坡送行,宾客坐满官厅。古耕道大醉,汪若谷击节高歌,徐大正插花满头,马梦得滴酒不沾,忙着铺纸磨墨试新笔。苏轼给在座的每一个人留下书法,团扇折扇、腰带裙带,不一而足。这种事,以前是没有的。苏轼的黄州书法已臻化境。
官妓们歌且舞,“佳人舞点金钗溜”“红锦地衣随步皱”。李琪姑娘领舞领歌,横一管长笛,吹人沉醉。曲终,姐妹们围到东坡先生身边去了,李琪不动。待人推她时,她才怯怯地靠近先生。未及启齿,脸先红了。
苏东坡拿起随身带的张武笔,凝神少思,浓墨落丝巾:“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写完这两句,却被太守拉走。有人悄悄问:“东坡先生在黄州待了七年吗?”
醉了。忘了。眼看席终人要散,李琪鼓起勇气再拜先生。
先生一笑,再握张武笔,续上后两句:“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
海棠花是西川的名花,杜甫居成都,却不曾吟咏海棠。苏东坡对杜诗了如指掌。
黄州太守府,“一座击节。”好诗名花两相得,东坡先生带笑看。
离黄
陈季常不辞而别,马梦得不高兴,说:这个方山子急于回家做隐士吧。
苏轼曰:“季常自有道理。”
快要过长江时,但见当年的游侠陈季常飞马而来,原来他回家请长假,送子瞻到庐山。原以为要磨一番嘴皮子,不料他的贤妻—那位大有名气的“河东狮吼”,这次很爽快,还为夫君打点行李与盘缠。她问:“六十天够不够?”
丈夫忙道:“够了,够了!”
官船过江,已是黄昏。季常、参寥随行。江边数十人伫立暮色中。苏东坡默念他们的名字,复念临皋亭,念回车院,念雪堂,念南堂。遥望天际线上的赤壁矶。《年谱》引《梁溪漫志》:“东坡去黄,夜行武昌山上,回望东坡,闻黄州鼓角,凄然泣下。”
山居小景
参寥、徐大正、陈季常,三个人送苏东坡,送到武昌山,留王齐万家数日。
王齐万、王齐愈兄弟,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杀鸡宰羊且为乐,一饮会须三百杯。
陈季常的酒量十倍于苏东坡,又无老婆管着,一日三醉,一把醉剑舞得风雨不透。半夜却又打坐,天光未明,闻鸡起舞。徐大正羡慕得紧,要拜季常为师,学一点枪棒功夫。
季常笑道:“我平时闲云野鹤,只怕你找不到我。”
东坡戏曰:“若闻河东狮吼,必有陈君季常。”
王齐万为先生续茶。先生茶醉也,逍遥椅上散神仙……
徐大正叹息:“我哥哥不注意养生,我可不想步哥哥的后尘。”
参寥说:“徐大受大受四房,不看雪堂‘四戒’,峨眉皓齿,终于是一把斧头。”
徐大正点头:“和尚所言极是啊,哥哥的后房四把斧头!那个王胜之,还嚷嚷要加班!”
苏东坡在黄州时,徐大正亦步亦趋,学诗赋,学养生,远离声色斧头。
初夏,一行二十余人到了兴国军,当地处士李翔殷勤款待,日杀一羊。
苏轼催季常回去。季常只说:“还早呢。”和尚与龙丘居士品茶闲聊,似乎可以无休止地谈下去。佛门故事,三界传说,禅宗偈子,从燃灯古佛说到欢喜佛,说到观世观菩萨。山居小院清静。院外一小亭,亭中的和尚、居士与处士,各挥着扇子。房间里,王朝云奶着孩子,奶水很充足,东坡先生为母子打扇。隔墙的闰之夫人为小孙儿唱着家乡儿歌,讲鸡妈妈故事……人间烟火气亦有禅味,亦是禅境。东坡又催季常回歧亭,龙丘居士却摇身一变成了侠士,教徐大正“吴起九式”,说一式须练三天。大正大喜过望。这吴起剑法,是陈季常在凤翔跟章子厚学的。兴国军地近九江,江州彭泽县是陶渊明的故乡,苏东坡抄《归去来辞》送李翔。入夜,一家子在院子里乘凉,长头儿冲进一头冲出一头,苏过、苏箪、苏遁大呼小叫。“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有情风万里卷潮来……”坐逍遥椅晃悠的苏东坡,在阴影中暗自感动着。练武正起劲的陈季常忽然蹿到树上去了。《苏轼年谱》引《东坡先生祠堂记》:“前三十年,一妪尚及见先生,修躯黧面,衣短绿衫,才及膝,曳杖谒士民家无择……来则呼纸作字,无多饮,少已,倾斜高歌,不甚着调,薄睡即醒。书一士人家壁云:‘惟陈季常不肯去,要至庐山而返,若为山神留住,必怒我。’”长身,黑面,短衣衫,正是此间的苏东坡形象。长衣白面则为官人,所谓体面人。常饮酒而量小,浅睡梦多,盖因上火。唱歌不着调,喜欢到处跑,见不得人家的白壁头。兴国军的长官杨元素,当年的杭州太守,一向与苏轼相善。乌台诗案,杨元素也被牵连进去,浑不在意。他听说苏轼挈家眷过江,住在李翔家,即刻命驾前往,把苏轼一家从半山民居请入了山下官厅,天天摆宴席,夜夜有笙篁。杨的官袍与苏的短衣,杨的白面与苏的黑面,相映成趣。苏轼“倾斜高歌”,满座皆笑。季常醉也,扭头笑语苏轼:“跟着子瞻操,顿顿吃元宵。”“操”是眉州土话,含闯江湖之意。陈季常的老家在眉州青神县。吃元宵意味着亲朋团聚。苏东坡俨然大磁铁,走一路吸一路。纷纷小磁铁,颇愿意被他吸牢。人是什么?人是能量。
苏子由为哥哥饯行,不说一句话
仲夏,苏轼一行抵达慈湖镇。这小镇后来也叫磁湖镇,《舆地纪胜》:“东坡谓湖边之石,皆类磁石。”
《年谱》:“在慈湖,与道潜、陈慥观瀑布。晤友人程师德。”
程师德,“有才学善行,不求仕进。东坡先生尝与之游,家多苏仙墨迹。”苏东坡在民间,民间人物到处冒出来,向他靠拢。他走过瑞昌县,这个县就有了坡公亭,载入《永乐大典》。
在庐山脚下,陈季常告别苏东坡。几天后,徐大正暂别苏东坡。
朋友走了,弟弟来了。
在筠州的高安县,苏轼一待十天。苏辙贬在高安县,这一年他四十七岁。
苏子由比以前更沉默了,长背有点驼,眼神迷茫。苏子瞻对三个犹子,苏适,苏远,苏迟,疼爱有加,丝毫不掩饰。子由的女儿们一半未嫁,她们好奇地望着穿短衣的、精神抖擞的大伯。两家人合在一处可能有五十口。闰之夫人和史夫人,手拉手拉不完的家常。
孩子们欢天喜地,兄弟俩相对默然。
黄州四年千余日,苏东坡盼弟弟,一回回望眼欲穿。这是隐埋在心底的痛,不愿启齿的疑惑。那些最艰难的日子,“死灰吹不起”的时光,孤魂野鬼般的朝朝暮暮……
黄昏里,子由流泪。哥哥不忍心责备他。
在高安城外,子由为哥哥饯行,始终不说一句话。苏东坡闷得慌。
子由变化大。兄弟情在,而那个敢于仗义执言的苏子由不见了。
兄弟二人的性情,先天已有明显区别,后天渐行渐远。生命冲动有高下。子由冲力减弱,是为了回避威胁他的阻力,他对绘画、书法、古琴,对陶渊明,皆有微词。写诗填词平庸,在宋代不值一提。活着,更多的是为了活下去。他自幼体弱,自保意识浓。
城外饯行,不发一语,这是中年苏子由的形象。子由以沉默来提醒谈锋仍健的哥哥。
《年谱》引《梁溪漫志》:“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子由晦默少许可,尝戒子瞻择交……子由监筠州酒税,子瞻尝就见之,子由戒以口舌之祸。及饯之郊外,不交一谈,唯指口以示之。”哑语吃饭,酒肉无味。昔日在徐州“风雨对床”,恍如隔世……
高安相处十天,苏子由对意气风发的哥哥感到奇怪。他确实没料到。走向官场与背向官场,其间生强对流,强对流生一流的个体,一流的艺术家。而一般人扛不住。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