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子
宋人善于生活在别处,异人奇人各地都有。苏东坡作《方山子传》:“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方山子不是别人,正是苏东坡平生至交陈慥(季常),又号龙丘居士。
陈季常本是富豪,在洛阳有园林豪宅,有万亩良田。他却不要荣华富贵,跑到歧亭山中过苦日子,“环堵萧然”,家徒四壁。这个方山子带着全家人待在穷乡僻壤,弃车马,毁冠服,睡板床,穿布衣,走远路买东西,来回两脚泥。妻子奴婢却并无怨言,“皆有自得之意。”
不是十年八年,而是几十年这么过下去。居陋室而不见其陋,乃得身心自由。苏轼贬黄州,才知道陈季常住在歧亭,看来这位方山子,并不打算把他的行踪告诉苏轼。
当年在凤翔,陈季常香车宝马妖姬,一把剑,一车酒,纵横百里,呼啸城市。大约三十二三岁,他摇身一变成了山方子,读书,谈禅,品茗,游冶,生活在妇孺和素心人中间,贫穷而逍遥,恰似五十年长居陋巷、与草根百工相善的庄子。
苏轼来了,陈季常先后七次到黄州。方山子并不故作隐士,“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陶渊明)。素心人是陶渊明造的词,“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方山子靠什么过日子呢?《方山子传》没写。庄子卖草鞋度日,活了八十四岁。方山子的寿命也高于一般官员,活了八十几岁。
重温普希金名言:“由于贫穷而得保障的野性自由。”
苏轼记云:“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诟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苏东坡很想见那些异人。见不了,心向往之。这里显现了苏东坡的生存向度:逍遥于江湖。
秦少游《龙丘子真赞》:“惟龙丘子以大块为舆(车),元气为驹,放意自娱,游行六区。世莫我疏,亦莫我亲。追配古者,葛天之民。”
差异性生存,异质性生活,漫长的古代不鲜见。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在人的面目日益趋同的当下,谁来写一部《异人传》呢?
法帼哲学家福柯:“重要的是培养对差异的敏感。”
如果人人活得像他人,活成“无其人”,活得一饼沾(芝麻饼上的芝麻),意思就不大了。
“江边千树柳,落我酒杯中”
陈慥到黄州是步行,四五十里路,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不断后移的地平线,是“野水泛长澜”“无人柳自春”(李贺),毫无风景概念。风景是个大词,不具备原初性。
陶渊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旷野真好,植物的朦朦胧胧的欣悦,就是人的低沸点欣悦。
沸点是如此之低,一朵陌上小花也来亲近人。
龙丘居士到黄州去做什么?拜访东坡居士。东坡居士何许人也?反正不是那个头戴乌纱帽的官人。苏轼做大官十年,龙丘居士不联系。
长路上的感觉真舒服啊,走一回想二回。风更像风,雨更像雨,阳光更像阳光。笔者深有体会。
人有一种野地兴奋,而这种兴奋唯一的解释,是激活了人类祖先百万年的野性基因。古代多野地,多长路,所以多好诗,好画,好的音乐,好的建筑……生活方式的自主空间大。
陈季常不写诗不画画,听风,听雨,听流云,嗅阳光的气味,闻大地的呼吸。
季常回去,东坡又送他。坐船,顺风顺水,“风正一帆悬”。船中的苏东坡饮酒赋诗:“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风。江边千树柳,落我酒杯中。”
苏东坡从歧亭返回黄州,野地独行五十里。居士而兼艺术家,感觉又不同。不看风景不写诗,却与季常同。他前后走了三次,一百五十里长路。
河东狮吼
青年陈季常是剑客,侠士,酒徒和登徒子,现在四十多岁,跟老婆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平衡。让老婆安贫乐道,估计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一家子似乎主动远离富贵生活,这个颇不易。光州,黄州,这类人还比较多,有利于“价值观抱团”。异人之间当有往来。
老婆是有怨气的,居士是有愧疚的。
老婆吼,居士抖。老婆吼出了她的路数,居士养成了挨骂的习惯。哪天不挨“头子”(话打头,蜀人谓之头子),反而感觉缺了一点什么。陈季常一向是迎着头子上的,眉州俗话说得好:“头子一来,脑壳一埋。”
老婆从一根葱子开骂,从半碗馊豆腐开骂,叉腰挽袖骂得痛痛快快,有时她坐下来骂,边骂边梳一头秀发。骂得兴起,骂出了节奏感,忽然原地蹦三尺,屁股能把凳子甩上墙。
骂归骂,却不改丈夫定下的生活大方向。
有一回她问苏东坡:“你老婆骂你么?”
不等苏轼回答,她又追来一句:“你老婆跳起来骂,还放火烧你写的书!”
东坡居士只能无语。
东坡到岐亭访问季常,并不受她欢迎。自从东坡贬黄州,丈夫的脚明显变野了,去黄州,动不动就十天半月。她恨不得拿扁担打歪陈季常的脚,打得他走不远。
元丰六年春,苏东坡又来了。
陈季常的儿子通报情况,说:“先生,你也要准备挨头子。”
苏轼笑道:“有那么夸张么?”
两个居士面对面趺坐,开始谈论佛与空,道与静,有与无,实与虚,阴与阳,生与灭。“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扇玄门一旦敲开了几条缝,五蕴六根俱在,大千世界蜂拥。
从早晨说到黄昏,说到半夜。门内谈兴浓,门外狮子吼。
苏东坡戏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河东狮吼,从此成典故,编入成语词典。
后来,陈季常说:“那天我老婆隔山打牛,指桑骂槐,倒把她自己骂成了著名女人。”
南堂
淮南转运副使蔡承禧,到黄州来看望苏东坡,觉得雪堂草房简陋,不便接待四方高朋,于是,特于水驿高地为东坡建了几间瓦房,名曰“南堂”。
苏东坡即兴赋诗:“更有南堂堪著客,不忧门外故人车。”
有了大瓦房,当然也有停车场。
“故作明窗书小字,更开幽室养丹砂。”
苏轼眼睛不好,久不作小楷。如今窗明几净了,写小字不费力。幽室养丹砂,学长生不老术。“南堂独有西南向,卧看千帆落浅溪。”
宋代人描述:“东坡居士酒足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
黄州人都说苏东坡是坡仙。麦子丰收时节,东坡先生喜欢在环东坡的树荫下睡午觉,听麦浪。
病
苏东坡三种病:眼病,左臂麻木,痔疮。都是小病,平时注意饮食就行了。然而艺术家首先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是什么意思呢?换个词叫任性。而任性意味着:任由天性。
苏东坡作为官员、学者和父辈,自律甚多,律己极严。余下的事,却不妨任性。
逍遥于江湖,逍遥就是释放天性。而释放的前提却是压抑。压抑是一种能量聚积。这里有个压与放的循环。
一味任性,人就轻薄轻浮轻佻了,苏东坡反是。轻浮轻佻之辈,生命是没有质感的。一连串的生命之轻从它自身脱落。而任何对“轻”的享受,皆以“重”为前提。
元丰六年,苏东坡在黄州生病。日子好了,朋友多了,酒局几乎天天有。由于劳动,他的体魄前所未有的好,浑身无赘肉,饭量酒量都上去了。拿锄头和拿毛笔,皆能自如,于是他放任自己,不妨多喝几杯,不妨半夜不归。日积月累的,眼赤,痔疮屡发,“左臂不仁”。
看来,身体并不是精神的盲目追随者。
苏轼先天小酒量,偏偏是个大文豪。这几乎是一个结构性矛盾。
如果说他的生命冲动不及雨果或托尔斯泰,那么,首先还是输在身体。湿热体质常病酒。
元丰六年的春雨下个不停,疾病来缠绵,湿热交袭,人在病榻。苏东坡一个多月未出门。
闰之夫人抓药,三个儿子轮番煎药。一门讲孝顺,先要动手做。
夫人数落,一声声应和着雨声:“叫你别淋雨,你要淋;叫你少吃公鸡,你偏要吃安逸;叫你不爬赤壁不爬赤壁,你说你爬了几回?杨道士爬不上去,迈儿爬一半梭下来,你就乐成那样。嗬,你凶(厉害)得很,你是不老仙,你喝得醉醺醺,你在桥上拉抻睡到天亮……”
逞能的强大者,床上的病弱者。听春雨,听数落,听儿孙们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范镇大恸,欲千里奔丧
黄州有好事者,说苏东坡死了。
名人注定是要被议论的。元丰五年,传苏东坡跑了。元丰六年,传苏东坡仙去了。听传言的耳朵一般都竖得高,大抵倾向于真,且能一惊一乍:“哇,苏东坡没啦?”
接下来,一堆脑袋凑拢,开始热烈议论:好人啊,当过大官呀,只可惜大官人……
秀才们写信,传到四面八方。
皇宫里的宋神宗听到了,吃不下饭,叹息曰:“才难,才难!”人才自古艰难。
仁宗、英宗器重苏轼,神宗放逐苏轼,此人于心有愧否?
居河南许昌的范镇,闻苏轼亡,当庭大哭,要去黄州奔丧。左右劝曰:“传言未知真假,不如先写信,派急足到黄州,坐实了再作计较,免得人笑范蜀公也。”
急足奔黄州,走到半途,返回了。急足听马梦得讲,东坡先生安然有小恙。
范镇闻之大乐,同时写信给张方平、王安石,报道苏东坡平安。
金陵王安石笑道:“东坡,人中龙矣,岂能先我而去?”
而黄州的好事者,杜撰故事亦有功劳,歪打正着载入史册。
《记承天寺夜游》
闭门养病三十多天,苏东坡真是憋坏了。病才七分见好,人已十分精神,要把丢失在病榻上的时光找回来。写书,写信,画枯木怪石长卷,挥大字,试草书,一叶小舟访问久违的朋友,雪堂南堂夜饮,东坡麦田除草,半夜忽然欠起身,要听王朝云腹中的胎儿……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醉心于日常生活的苏东坡最可爱了,张怀民,俨然黄州版的马梦得,这个人不厌其烦讲东坡居士的好。马梦得戏言:“怀民兄,星星月亮需要讲吗?星星月亮一直在那儿。”
处士张应之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草木生焉。”
苏东坡在黄,把日子过得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换言之:饿了总要吃,困了总要睡。灵感来了要写诗,要画画,要哼词。
不想睡咋整?披衣出门去。小品文极品《记承天寺夜游》,有云:“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逐至承天寺寻张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闲是什么意思呢?在当下的语境中,这个字正在蜕化为无所事事。闲与无聊直接挂钩,闲得两眼空洞,要去抓瘾头,抓牌瘾抓网瘾。闲是空虚的同义词,是自我放纵、自甘堕落的近义词。很有一些人,生命中只剩下几场牌。所有的人生努力,最终归结到牌桌上。
谁的生命持续丰盈呢?谁在指认生活之意蕴层呢?谁把寻常月夜过得赏心悦目?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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