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刊本《金瓶梅词话》海盐腔演出插图
四
明清时期,中国古代社会进入晚期。商业经济相对发达,社会生活奢靡,士大夫阶层追求享乐,市民沉溺于日常开心,戏曲获得了更为便利的生存发展条件。
因为演戏有饭吃,一些地方集中出产戏子。
南戏最初起于浙江,这里的伶人歌工也最盛,历来相习成业。
明代成化二年(1466)中进士的陆容,写了本《菽园杂记》,卷十说,当时嘉兴的海盐、绍兴的余姚、宁波的慈溪、台州的黄岩、温州的永嘉,人们都习惯于当演员,名曰“戏文子弟”,良家子弟都不以干这个为耻。
其中提到的五处地名,都在浙江境内的沿海一线。经过300多年的熏陶,浙江已经成为南戏的故乡,艺人辈出。
南戏四处流动作场,渐渐向北方发展。明人都穆《都公谈纂》卷中记载,明英宗的时候,竟然有一个苏州戏班跑到了北京演出。
因为北杂剧里只有女人演男人,没有男人演女人,而南戏里经常由男演员装扮女人,北京人没见过,当时的特务机关锦衣卫就向皇上举报,说他们“惑乱风俗”。明英宗让把他们捆进来,亲自审问。面对圣上,戏班自辩说演的都是劝化风俗的戏。于是明英宗下令给他们解开绳子,让他们当面演戏来证明自己。
戏班草草准备一下就开场了。只见先上来一个副末,念了四句诗:“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明英宗一听,说:“这不是格言吗?怎么会加罪于他们?”马上宣布戏班无罪,并且不让他们走了,专门为自己演戏,吃宫廷俸禄。
明代中叶以后,南戏在东南几省开始形成海盐腔、昆山腔、弋阳腔、余姚腔四大声腔。
海盐腔比较静雅,所以清人张牧《笠泽随笔》说:“万历以前,士大夫宴集,多用海盐戏文娱宾客。若用弋阳、余姚,则为不敬。”
明人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戏剧”条说:“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闻之。海盐多官语,两京人用之。”弋阳腔吸收了各地方言,可以到处传播。海盐腔则使用当时南京和北京的官话,在两座京城里受捧。
因为讲官话受到北京人的欢迎,海盐腔就进了北京。明末小说《梼杌闲评》第七回里,提到北京有“五十班苏浙腔”。“苏”指昆山腔,“浙”指海盐腔。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禁中演戏”条说,明神宗朱翊钧万历时期,北京宫廷里设“外戏”,其中就有海盐腔。
明代小说《金瓶梅词话》里,有许多海盐腔演出场面的描写。例如第六十三回,李瓶儿去世,西门庆为她办丧事,在家中“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唱《玉环记》;第六十五回,西门庆招待来祭奠的宦官,仍然用这班海盐子弟演戏。
后来昆山腔经过曲师魏良辅等人的改革,提升了艺术品质,于是盖过了海盐腔的影响,受到文人阶层的特殊喜爱。
明人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说,万历时南京豪绅家宴,已经改用昆山腔演出,唱腔比海盐腔更加清柔而婉转,士大夫“靡然从好,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
昆山腔从此成为主导性的剧种。
明代万历时,北京已经成为昆山腔的主要据点。明人史玄《旧京遗事》记万历时事说:“今京师所尚戏曲,一以昆腔为贵。”袁中道《游居柿录》卷四说,他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到四十四年(1616)之间,在北京看了昆山腔戏班演出的《八义记》《义侠记》《昙华记》。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则说,他于崇祯五年(1632),在北京看了昆山腔戏班演出的《珍珠衫》《琵琶记》《彩笺记》《宝剑记》等32部传奇。
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说,万历时期,宫廷里也有昆山腔戏班。明无名氏《烬宫遗录》说,明宫里还时而招请商业昆班入宫演出,例如崇祯五年(1632)和十四年(1641),沈香班两次入宫,演了《西厢记》和《玉簪记》。
弋阳腔因为“错用乡语”,夹杂南北方言,歌唱又加用滚调,内容浅显,通俗流畅,因而得以在民间拥有最多的观众,其足迹之广远,也是其他腔调所不及的。
但弋阳腔属于下里巴人的艺术,被那些自视清高的士大夫看不起。《笔梦叙》说了一个故事。
监察御史钱岱,因害怕宰相张居正猜忌自己,从京中告老还乡。路过扬州时,监税徐太监为巴结钱岱,从自己的弋阳家班里,挑选了张五舍、韩壬壬、冯观舍、月姐四名女乐送给他。钱岱不喜欢弋阳腔,但表面上说点感谢话。回家后大宴宾客,让四个女乐唱歌劝酒,一张嘴,唱的都是弋阳腔,引起举座大笑。
南戏剧本存在着拖沓冗长的毛病,一部戏动不动就几十场甚至上百场,结构松散,平铺直叙,进展缓慢,很不好看。因而,民间事实上大多是从中挑拣着演出的。
从看戏的角度说,整本戏吸引人的是它的故事。但是,当人们看熟了情节以后,就不耐烦再从头看到尾,于是就选里面的精彩戏出看。如《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三回,西门庆家里演堂会,请海盐弟子唱《玉环记》,就是这种情形:
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分付拣省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西门庆请问:“小的‘寄真容’的那一折唱罢?”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
观众只拣“热闹”的折子看,无形中就要求戏班把整本戏改演成折子戏。另外,南戏主要演堂会戏,而堂会看全本戏很费时间,也贵,因此,挑选一些折子演出,就是经常的事情了。
当然,最初挑选戏出来演,还不能叫作折子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经常演的戏出被打磨得越来越精粹好看,折子戏就有了独立的艺术价值。
晚明时候,许多文人和串客认真研琢戏曲表演。他们演戏不是为了挣钱,专门讲究场上功夫和表演技巧,把折子戏表演推到了很高的境界。
张岱《陶庵梦忆》卷四里,描写了他的串客朋友和家童串演折子戏的效果。他说,他在绍兴严助庙看见一个商业戏班演戏,就让伙伴串演折子戏与之对垒,结果大获全胜:
天启三年,余兄弟携南院王岑、老串杨四、徐孟雅、圆社河南张大来辈往观之……剧至半,王岑扮李三娘,杨四扮火工窦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马小卿十二岁扮咬脐,串“磨房”“撇池”“送子”“出猎”四出,科诨曲白,妙入筋髓,又复叫绝,遂解维归。戏场气夺,锣不得响,灯不得亮。
“磨房”等出是《白兔记》里的精华场子,张岱的串客朋友和家童经常在家里练习这些折子,精益求精,所以才能“妙入筋髓”,让商业戏班“气夺”。
这些文人、串客的活动,与艺人的舞台实践一道,把折子戏技艺不断地推向了高峰。
南戏的舞台技巧积累起许多成功范式。
例如《红梅记》坠马时有翻筋斗的技巧,《彩舟记》里有舟中戏的表演。又如对于不同情状的人物动作有不同的模拟,《浣纱记》里有膝行,《蕉帕记》《义侠记》里有矮步。再如处理人物死亡下场有多种方法,《浣纱记》里伍员自刎后是“丢剑下场”,《博笑记·义虎》里净扮船家将生扮的穷人打死后,由“杂抬生下”,而船家被老虎咬死后,则用了一个晃眼调包手法:“净急下介。衣裹假人在地,虎衔下。”
如此种种,都是明代南戏在长期演出中逐渐积累起来的表演经验,它们在当时的舞台上发挥了作用,为后世建立了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