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新绛五岭庄元墓杂剧砖雕
三
元杂剧实现了一代之盛,人称戏曲的“黄金时代”。
在短短近百年间,产生了数量众多的元杂剧作家和作品。知道名字的元杂剧作家有近百人,杂剧作品有近千部。作家中,最为著名的是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郑光祖等人,他们代表了元杂剧创作的最高成就。
由于元朝统治者实行特殊的民族压迫政策,蒙古贵族横行社会、骄纵不法,而汉族文人则被抛入了社会底层。后者失去了在以往传统社会中的清高和优裕地位,失去了科举做官之路,只能充当衙役小吏,甚至失去了谋生之路,被驱赶到勾栏优场里去刨食,于是把精力和才华投入到戏曲创作中去。他们比较注重实际,接近平民生活,敢于大胆揭露黑暗现实,因而能够写出反映社会面广阔而生活气息浓厚的剧本。
元杂剧里有着大量暴露社会不公的作品,充满了不平之鸣。许多作品都把批判矛头对准了元朝社会里的权豪势要、皇亲国戚及众多的“斋郎”“衙内”“舍人”。例如关汉卿《蝴蝶梦》里,葛彪“打死人不偿命,只当房檐上揭一片瓦”,最后遭到报应。这类无赖豪贵的影子,我们在《陈州粜米》《鲁斋郎》《望江亭》《双献功》里都可见到。
元杂剧对于当时黑暗的吏治也极尽抨击,因而有着众多的公案戏。例如关汉卿《窦娥冤》里的楚州太守桃杌,拿了张驴儿的银子,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无辜的窦娥滥刑屈打、问成死罪。《潇湘夜雨》《灰阑记》《勘头巾》等戏里的令史、解差、牢子也都是贪官污吏的爪牙,终日只知道祸害百姓。
元杂剧里有许多娼妓戏十分出彩,描写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卑微妇女备受欺凌和压迫的命运,以及她们充满聪明才智的反抗。《曲江池》里的李亚仙、《救风尘》里的赵盼儿、《金线池》里的杜蕊娘,都是正直、热情、富有同情心的妓女形象。
元杂剧里的爱情戏是一大亮点,塑造了众多大胆反抗封建礼教、勇敢追求个人爱情幸福的女性形象,例如《西厢记》里的崔莺莺、《留鞋记》里的王月英、《墙头马上》里的李千金等,她们受到了观众的爱戴。
元杂剧的繁荣实在是历史的赋予。
元杂剧产生于中国北部地区,它所运用的曲调,是在北方地界流行的北曲,是在北方方言基础上产生的带有明显北方特征的曲调,与南戏的南曲音乐形成对立。
元杂剧照例只由一个主角(正旦或正末)演唱,其他配角则任何情况下都不唱,从无例外。因此,元杂剧的剧本分为旦本和末本。由旦唱的称旦本,旦为女主角;由末唱的称末本,末为男主角。旦本里末不唱,末本里旦也不唱。
由一人歌唱的体制所决定,元杂剧的场子有轻重之分。凡是主角(正旦或正末)上场唱大套曲子的场子(其中穿插其他角色的对白科范),就是重头场子。只有其他角色上场表演,以便交代剧情、起到连贯作用的场子,就是过场戏。
通常每部戏里,主角都唱四大套曲子,叫作四折。有时又添一两支曲子,叫作“楔子”。因此,元杂剧一般都是由四折一楔子组成。
元杂剧里的人物上下场时,大多都要念上场诗或下场诗,通常是五言四句诗或七言四句诗。上下场诗交代人物的身份、心情、境遇等。
例如孛老装扮老翁上场,念:
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净装扮成权豪势要上场,念:
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街市小民闻吾怕,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
净装扮成贪官上场,念:
官人清似水,外郎白如面。水面打一和,糊涂做一片。
大多数上场诗不是剧作者创作的,而是沿袭前人的。因此类似的上场诗可以重复用在不同的戏里。
由于元杂剧以歌唱为主要表演手段,女艺人得以发挥才干,在其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有众多的女艺人不但擅长表演正旦,而且还兼擅正末,所谓“旦末双全”。
元人夏庭芝《青楼集》里面说到一批这样的女艺人。例如赵偏惜“旦末双全,江淮间多师事之”,朱锦绣“杂剧旦末双全”,燕山秀“旦末双全,杂剧无比”,珠帘秀、顺时秀、天然秀更是这方面的佼佼者,其他又如南春燕、国玉第、天锡秀、张心哥、平阳奴等人也都是如此。
与女艺人相比,男艺人兼擅正旦的没见到一个例子,这与晚清和民国时期京剧里流行男子唱青衣的风习不同。
夏庭芝在《青楼集》里说,元杂剧女艺人擅长表演以下五种类型的戏:
末本:软末泥杂剧、驾头杂剧、绿林杂剧;旦本:闺怨杂剧、花旦杂剧。
“软末泥杂剧”指类似于后世的小生戏,例如《田真泣树》,表演田氏兄弟哭活紫荆树的故事。与其相对应的应该是“硬末泥杂剧”,指类似于后世的净脚和武生戏,例如《单刀会》里的关羽戏。
“驾头杂剧”指以皇帝为主角的戏,例如《汉宫秋》《梧桐雨》之类。
“绿林杂剧”以江湖豪杰、侠客强盗为主角,像梁山好汉燕青、李逵、鲁智深等人的戏就归于此类。夏庭芝在评价艺人时说到它的表演特点,例如说天锡秀“善绿林杂剧,足甚小,而步武甚壮”,强调的是其彪悍、刚勇的风格。
“闺怨杂剧”表现的是深闺女子思念情人、怅然无绪的情怀,例如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即是,它的表演风格走的是凄楚缠绵一路。
“花旦杂剧”以青年男女的爱情纠葛为主题,是最重要的杂剧类型,有众多的剧目,例如《西厢记》《东墙记》《留鞋记》《金线池》《贩茶船》等。但是其中女主人公的社会身份相去甚远,例如崔莺莺是相府千金,董秀英是小家碧玉,王月英是卖胭脂姑娘,杜蕊娘、苏小卿是妓女。这些文化背景、修养、气质都截然不同的女性,都是“花旦”的表现对象,说明“花旦”的表演行当还不成熟,还未细分。
除此之外,夏庭芝在《青楼集·志》里还提到如下几类戏:“鸨儿”,即妓女戏,如《诸宫调风月紫云亭》;“披秉”,即披袍秉笏的官人戏,如包公戏等;“破衫儿”,穿破衣服的戏,大约类似于后世的穷生戏,如《郑元和风雪打瓦罐》;“公吏”,即公案戏之类,如《张孔目智勘魔合罗》;“神仙道化”,以神魔、悟道为内容的戏,如二郎神戏、八仙戏等。
明初藩王朱权在《太和正音谱》里,按照内容把元杂剧分成12类,他称之为“十二科”。
杂剧十二科:
一、神仙道化。二、隐居乐道(又曰林泉丘壑)。三、披袍秉笏(即君臣杂剧)。四、忠臣烈士。五、孝义廉节。六、叱奸骂谗。七、逐臣孤子。八、钹刀赶棒(即脱膊杂剧)。九、风花雪月。十、悲欢离合。十一、烟花粉黛(即花旦杂剧)。十二、神头鬼面(即神佛杂剧)。
其中,“脱膊杂剧”又称“脱剥杂剧”,意思是“脱剥了衣服进行武功表演的杂剧”。元明无名氏《刘千病打独角牛》杂剧第三折里可以见到其表演:独角牛在泰安州设擂台,“(香官云)着那独角牛脱剥下,绕着露台搦三遭。(部属云)理会的。兀那独角牛,香客全了也。你脱剥下搦三遭。(独角牛做脱剥了科)”。
元杂剧的表演已经进入成熟阶段,歌唱、念白、科诨、舞蹈等诸多舞台手段已经有机地融为一体。
宋代南戏表演的假定性原则被元杂剧继承。那种以人拟物的表演被基本取消,代之以砌末道具,或者完全用虚拟表演手段来指示。例如不再用人来装门、装桌子,桌子用实物道具。
《望江亭中秋切脍旦》杂剧里就有对桌子的多处运用:“张千云:‘李稍,抬果桌过来。'(李稍做抬果桌科)”“张千同李稍拍桌科云:妙妙妙!”
进门、出门等动作则用虚拟表演来表现:谭记儿迎头撞见白士中,扭头想出屋子,旁边的姑姑说:“关了门者,我不放你出去。”身上带着动作,于是谭记儿就走不出去了。
再举一个跳墙的例子。《马丹阳三度任风子》里,任风子去庵里杀马丹阳,有这样的台词:
(做转一遭科,云)兀底是那庵儿。闭着门子哩。我与你跳过墙去咱。(做攀望科,等众叫稽首了,正末做意儿下科,云)匹头里见一个先生,后地有五七百个小先生,都叫一声稽首。末不眼花?到这怕什么?(跳墙科)
任风子的跳墙动作先是“做攀望科”,然后是“做意儿下科”,最后完成全部动作做跳墙科。这一过程自始至终都是虚拟动作,舞台上并没有一堵墙存在,也没用人代替。
元杂剧处理时空转移的手段与方式,已经使用得得心应手。例如《山神庙裴度还带》杂剧第三折,描写裴度在山神庙里一夜之间的活动,只是用了一段表演、一段念白、三支曲子的演唱即告完成:
(云)阴能克昼,晚了也。我歇息咱。晾起这头巾,脱了这泥靴,衣服就身上偎干。
(唱)【倘秀才】水头巾供桌上控着,泥脚靴土墙边晾着。(云)裴中立也。(唱)我可甚买卖归来汗未消,凄凉愁今夜,犹自想来朝。藁荐上和衣儿睡倒。
(云)我这脚冷,我且起来盘着脚坐一坐,等温的我这脚稍暖和呵,再睡。(做垫住科。云)好是奇怪也。(唱)
【呆骨朵】我恰才待盘膝裹脚向亭柱上靠,这藁荐下垫的来偌高。我这里悄悄量度,好着我暗暗的喑约。(云)我试抹藁荐下咱。(做拿起带科,云)是一条带。(唱)不由我小胆儿心中怕,唬的我小鹿儿心头跳。那一个富豪家失忘了?天阿天阿,把我这穷魂灵儿险唬了。
(云)我起身来穿上这靴,开开这门。这雪儿晃得明,我试看咱:是一条玉带。(唱)
【倘秀才】我辨认的分分晓晓,我可便惹一场烦烦恼恼。我今夜索思量计万条。若有人来寻觅,我权与他且收着,我两只手捧托。
(云)嗨,是一条玉带。这的是那寻梅的官长每经过,跟随伴当每在此避雪,不小心忘了。倘若你那官人到家,问你这玉带呵,你将什么还他。不逼了人性命?小生虽贫,我可不贪这等钱物。明日若有人来寻,山神,你便是证见。我两只手便还他,也是好勾当。我为这玉带,一夜不曾得睡。早天色明也。我忍着冷,将着这玉带,我且躲在这庙背后,看有什么人来。
在叙述性的歌唱与念白交替运用中,辅以对人物情状的表现,就把时间从头天晚上引渡到了次日清晨。
元杂剧对于空间过渡的处理手段,也主要是通过表演和叙述实现。例如《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第三折,赵盼儿和小闲从开封到郑州去,几步台步、几句对话就交代了。
先是“丑扮小闲挑笼上”,道白说:“这里有个大姐赵盼儿,着我收拾两箱子衣服行李,往郑州去。都收拾停当了。请姐姐上马。”赵盼儿上场后,与小闲对答了两句,唱了两支曲子,然后说:“说话之间,早来到郑州地方了。小闲,接了马者。”空间的过渡在观众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
这是远途转移的例子,近距离的场景变更就更是处理得随意点染、在不经意间就完成。赵盼儿到达郑州以后,吩咐店家去请周舍来店中相见,剧中是这样表现的:
(正旦云)小二哥,你打扫一间干净房儿,放下行李。你与我请将周舍来,说我在这里久等多时也。(小二云)我知道。(做行叫科云)小哥在那里?(周舍上云)店小二,有什么事?(小二云)店里有个好女子请你哩。(周舍云)咱和你就去来。(做见科云)是好一个科子也。
店小二实际上只在舞台上走了几步,赵盼儿则待在原地没动,只增加了一个周舍的出场,就完成了。
再举一个单人行动中变换地点的例子,从中更可以看出元杂剧舞台表演手段的丰富与纯熟。
《张孔目智勘魔合罗》杂剧第四折,张孔目命张千去刘玉娘家取魔合罗到衙门来和刘玉娘勘验,张千答应后,一边“做行科”,一边自念:“我出的这门来,来到这醋务巷。问人来,这是刘玉娘家里。我开开这门,家堂阁板上有个魔合罗。我拿着去,出的这门,来到衙门也。孔目哥哥,兀的不是个魔合罗儿。”
事实上,张千只是在舞台上转了一个圈,同时张孔目和刘玉娘也没有离开舞台。
元杂剧还能调动起各种舞台手段来展示人物的心理空间,把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无法测知的人物心理感觉和心理变化,演化成可描可述、具体而微的过程,形象化地传达到观众的眼中。
《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莺莺约张生晚上花园会面,张生喜出望外,眼巴巴地盼望早些天黑,可是觉得天怎么都不黑,有这样一段念做表演:
今日颓天百般的难得晚。天,你有万物于人,何故争此一日?疾下去波!读书继晷怕黄昏,不觉西沉强掩门。欲赴海棠花下约,太阳何苦又生根?(看天云)呀,才晌午也,再等一等。(又看科)今日万般的难得下去也呵!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恨杀鲁阳贪战,不教红日西沉。呀,却早倒西也,再等一等咱。无端三足乌,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谢天地,却早日下去也。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手挽著垂杨,滴流扑跳过墙去。
张生在心理感觉上,度过了漫长难熬的一个下午。他不断地抬头看天,不断地测量日影,恨不得用弓箭把太阳射落。这种心理活动,被转换为舞台手段,准确地传达给了观众。
就在元杂剧如日中天之时,南方的南戏也产生了《荆》《刘》《拜》《杀》(《荆钗记》《刘知远白兔记》《拜月亭记》《杀狗记》)四大传奇和《破窑记》《琵琶记》等成功剧作,成为影响后世深远的作品。
不像元杂剧每场戏里只有正旦或正末一人唱,南戏每个角色都可以开口唱。而且元杂剧是单主角制,南戏是生旦双主角制,男女主角都开口唱。因而,元杂剧的主角不胜其劳,南戏则可以发挥每个人的作用。南戏的体制优势,为它在明代的进一步发展打开了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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