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基础上,西方建立起一整套的社会观念和社会制度来。这个事情学术性太强,今天晚上时间非常有限,我不可能讲得很清楚,但是我可以介绍大家去看恩阁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还可以看顾准先生的《希蜡城邦制度》。他们把这个过程描述得非常清楚。其中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从氏族社会向国家制度过渡的过程中,由于工商业文明的原因,希蜡人炸毁了氏族血缘组织,建立了个体意识。因为要进行商业活动,首先要解决产权问题,就是我跟你做买卖,我拿牛跟你换羊,必须首先保证这牛是我的呀!不是我的牛,我凭什么跟你去换啊?而且希蜡人做生意是要跑很远的。总不能像咱们中国农村里那样,“先回去问问我爸再说”。(笑声)所以首先要解决产权问题,而产权一旦确立,财产归个人所有,个体也就有了独立的地位,个体意识也就相应地确立起来。这样,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人。那么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呢?靠契约。西方人所有的人际关系,你都可以理解为契约关系。比方说夫妻。你看西方人在教堂里结婚,要发誓,然后互相把戒指戴上去。戴戒指就是签合同啊!(笑声)好啦,此后每年再举行一次结婚纪念日。什么意思?重申合同有效。中国人的观念是什么呢?“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笑声)这是人身依附关系,不是契约关系。
通过契约,西方人建立起基本的人际关系,主要解决了经济生活当中的问题。但是经济生活不是一切,还有社会生活。社会生活当中的关系如何来解决呢?西方人觉得还应该建立契约。这个契约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商业合同,做某一笔买卖的,而是管我们所有社会行为的。这份契约应该全体公民来签署,那就是法律。法律就是全社会、全体公民签署的契约,叫全民公约,又叫社会契约。这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有了法律以后,西方人发现还不够。法律毕竟不是万能的。第一,法律只能管人间的事,此岸的事。人死了以后,灵魂怎么办?法律管不了。第二,法律只能规定你不能做什么,而不能规定你必须做什么。对个人而言,凡是法律没有规定不准做的,就都是可以做的;对政府而言,凡是法律没有说可以做的,就是不能做的。这是法治的基本精神。就个人而言,法律是防范性的。比方说,它只能规定你不能放火,不能规定你必须救火。法律不能规定,不救火就有罪。那么怎么样保证大家去救火呢?不能靠法律,要靠道德,靠良心,靠正义感。
这么多的问题,法律不能解决,谁来解决呢?那我们还得再签契约,还得再签合同。和谁签?上帝。恐怕只有上帝才管得了。第一次签的叫“旧约”;第二次签的叫“新约”。两次契约,是人与上帝之间的约定,解决末日审判的问题,解决彼岸的问题,解决灵魂的安顿问题,解决道德良心的问题。这个契约当然也是人人都要遵守的,这就叫“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但是还不够,还有一些问题不是上帝可以解决的,需要科学来解决。于是有了最后一条,就是“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自然科学问题也是契约问题,这个我今天晚上也没办法讲,建议大家去看康德的著作。按照康德的观念,所谓自然科学就是人为自然立法。总而言之,自然科学在西方人看来也是一个契约问题。整个一整套社会的制度和观念,就这样在契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了。
这是西方文化的系统。然后我们回过头来看中国人。
中国人的关系是靠血缘关系来维系的。中国人有一种文化冲动,就是常常要把非血缘关系泛化或者转化为血缘关系。比方说,我今天来演讲,如果要套个近乎表示亲切,我会这样开始说:“今天兄弟我到东南大学来。”其实我们之间并非兄弟,但为了把关系搞好,我就自称兄弟。这种话语在中国时时可见,比方说“父母官”,“子弟兵”,“兄弟单位”,都是。而集中体现血缘关系的就是家庭。
在家庭当中,谁是核心?谁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人?是谁把家庭建立起来的?是母亲。虽然中国传统礼教把父亲的地位定得很高,因为中国传统社会制度是父家长制。比方说,我们大多数人习惯都是跟父亲姓,跟母亲姓的人不太多;再比如中国传统礼法规定,父亲死了守孝三年,母亲死了守孝一年。这是就从礼法的角度讲。
实际上呢?感情最深的是母亲,而不是父亲。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和父亲的感情是很淡漠的,因为传统礼教规定了父亲对儿子必须严厉,父亲见了儿子不能笑,一说话就是教训,叫做“庭训”。严父慈母嘛!所以中国人在内心深处、感情深处是爱妈妈的。中国文学史上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歌颂母亲的。从“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一直到“世上只有妈妈好”,对不对?虽然现在的爸爸都是好爸爸了,我就是好爸爸。(笑声)但是也不会有什么“世上只有爸爸好”这种歌。歌颂父亲的文学作品,我的印象当中最深的就是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但是你现在回去再看《背影》,琢磨一下,那父亲怎么看怎么像母亲呐?(笑声)
中国人最爱母亲,母亲也最管事,是不是?如果说家庭是中国社会的基础,那么母亲就是家庭的核心。比方说一个女人结了婚以后,她自己的家叫什么家?娘家。她丈夫的家叫什么家?婆家。“娘家”不能叫“爹家”,“婆家”不能叫“公家”。(笑声)反正甭管什么家,都是以母亲为核心、为标志的。所以一个人如果很坏,怎么骂他呢?没娘养的,狗娘养的。反正是妈的事,不会骂“狗爹养的”。假李逵被真李逵逮住了,说家里还有90岁的老娘,李逵就放了他。如果说家里有80岁老爹,“你爹关我什么事?”所以娘不但给我们生命,还救我们命啊!
那么母子是什么关系呢?在我看来,就是吃和被吃的关系。一个小孩子他不可能知道什么遗传,什么血缘,他根本就没有这些概念。他跟妈妈亲,就因为小时候妈妈给他喂奶,长大些给他喂饭,再长大以后给他做饭,所有吃的东西都是母亲供应的。如果母亲没有奶,吃奶妈的奶长大,他可能跟奶妈更亲,“有奶便是娘”。
血缘关系中,最亲密的是母子,其次是兄弟。兄弟是什么关系?兄弟是吃同一个娘的奶长大的人,是“同吃”的关系。(笑声)所以把非血缘关系变成血缘关系的最常规手段,就是称兄道弟。但凡在一起吃了某一种相同的东西,那就是兄弟。比方说,我们都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上一个老师的课,我们是师兄弟,对不对?我们有同一食物来源嘛!再扩大一个范围,就是乡亲。乡亲是喝同一口井的水的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乡亲也是很亲的。离开家乡叫做“离乡背井”。井很重要,井是生命之源呐!乡这个字,甲骨文写成这样,两个互相面对跪坐着的人,当中放了一个饭桶。这个饭桶叫做“簋”。所以历史学家杨宽先生说“鄉”就是共食。
实际上很多民族都有这个习俗,一旦吃了共同的东西,就是兄弟了。法帼大仲马的小说《基度山伯爵》,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基度山伯爵请他的仇人吃饭的时候自己是不吃的,一口都不吃。因为一旦吃了就是兄弟,这仇就报不了啦!反过来也一样。仇人一旦在一块儿吃了喝了,也就成了哥们,不打了。所以你到少数民族地区去,你要吃他们的东西,奶茶呀,手抓羊肉呀,没有这种能力的人不能学人类学,不能学民族学。新疆的哈萨克族有一个习惯,请客的时候要给最尊贵的客人一个待遇,由他们当中地位最高的人拿一把刀,把那个羊尾巴上的肥肉切一块下来,塞到你嘴巴里面。(笑声)你不能吐出来呀!吐出来你就是敌人。你得拧着脖子吞下去,吞下去之后,大家就是兄弟了。什么事情他都护着你,你有事他一定拔刀相助。
对人类来说,食物是生命之源。“人是铁,饭是钢”,你吃东西才能活下去,那么我给你东西吃,是给你生命啊!当年韩信不肯背叛刘邦,就因为“汉王推食食我,解衣衣我”。我吃了人家东西,那么我的生命就是人家的;我穿了人家的衣服,那么人家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梁山好汉为什么要在一块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因为就是兄弟嘛!“生死之交一碗酒,你有我有全都有,水里火里不回头。”惟其如此,中国人才那么爱请客吃饭。请客吃饭的事情全世界都有,但没有中国人这么爱。
有个小品节目里,一个领导干部做检讨时说:“过去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笑声)不要说领导干部了,包括我们大学生,哪个不请客吃饭?过生日、得了奖学金,都吃成风啦!为什么要吃?因为我们必须有一个共同的生命来源,我们才是兄弟。至少是你我素不相识,但自从我们在一块儿吃过饭、喝过酒以后,你就不是生人,是熟人啦!什么叫生人?就是没在厨房里煮过的人。什么是熟人?就是经过烹调吃过好几次的人。所以所有的熟人都是可以吃的,具有可食性。我们在一起吃饭,我们就是兄弟,我们就是熟人,这个时候我要是开口求你办点什么事,你好意思不答应吗?你又能够答应了以后不照办吗?不能!如果说你在酒桌上答应了兄弟们什么事,最后你又没有办,中国也有一句话,叫做“食言”。(笑声)“食言”是什么意思?就是把你说出去的话又吃回来啦!嘴巴里吐出去的东西能够再吃回来吗?你不能吃回来。所以你不能食言,只有答应。以至于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我们只好不吃饭,坚决不吃。当然现在已经发展到不仅是吃饭了,还有别的招待,是不是?但吃饭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肯定要吃啊!
那么,吃饭有什么讲究呢?嘿呀,这讲究可大了。古人是席地而坐的,主人坐的那个席子就叫做“注席”,他是坐在当中的。旁边的两列席子叫“列席”。现在是圆桌了,但是也有主次。谁坐这儿,谁坐那儿,谁坐上菜的地方,这是有规矩的,不能乱坐。看什么呢?看面子。请客吃饭这个事情主要是由面子来操作的。比方说哪些人该再三敦请,哪些人顺口说说,取决于面子。哪些人来了以后坐上面,哪些人来了以后坐下面,这也取决于面子。被有面子的人请去吃饭是有面子,能把有面子的人请来吃饭也是有面子。很多人会回去吹嘘说我今天和谁谁一块儿吃饭啦,甚至不惜花巨款请头面人物吃饭。所以面子在中国是相当重要的,不可以没有的。
我可以讲三个例子来证明面子对于中国人的重要性。
西楚霸王项羽宁死不肯过乌江,叫做“无颜见江东父老”,这是为了面子自杀。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为了面子杀别人。春秋时期郑国的大臣子公上朝的时候,忽然手指头动了。他就跟大家说:“今天有好东西吃啦!”进去一看,果然有一只巨大的王八在鼎里面烹煮。可是到了吃鳖的时候,国君灵公却偏不准他吃。因为你说食指一动就有好东西吃,我偏不让你吃到。子公就没面子,于是非常愤怒地走到鼎面前,手指头蘸了一下。啊,这叫做“染指”。(笑声)“染指而出”,走了。这下子君臣两个就翻脸了。灵公就说:“妈的,我非宰了这小子不可。”(笑声)子公回去也说:“妈的,我非杀了那王八蛋不可。”之后就发动政变,把灵公干掉了。
还有一个例子讲楚国的成王。他的儿子叫商臣,就是后来的穆王。有一天穆王带着兵来逼宫,说:“对不起,老爸,这楚王我要当啦!你老人家自便。”老爸一看没办法,说:“儿啊,老爸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吃熊掌。厨房里的熊掌快烧熟了,能不能等一下?”“不行,这个熊掌熟得太慢啦!哥们都等不及了,你老人家还是快点上路吧!”(笑声)成王只好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吊死以后,不肯闭眼睛,死不瞑目。为什么?因为按照古代的规矩,王侯、大夫、将相、名人,死了以后要上一个谥号,算是对他一生最后的总结,最后的面子。几个儿子就商量说,我们老爸是很差,就叫灵王吧。这是一个恶谥,那楚王就不肯闭眼睛。儿子们没有办法,只好叫他“成王”。这是一个很美很好的称号,“安民立政曰成”嘛!那死人一听,“成王?”可以可以,眼睛闭上了。(笑声、掌声)这叫什么呢?这叫死要面子,不折不扣的死要面子。
中国人为什么死要面子?就因为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对于这样一个民族来说,最重要的是人与人的关系。人活在世界上,就人类而言,他要处理两大关系。一个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一个是人与人的关系。西方文化更注重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以他们的自然科学特别发达。像阿基米得这样的人只可能产生在希腊,不可能产生在中国。中国人最注重的是人与人的关系。任何懂一点事的中国人都知道,你的能力强不强不是最重要的,你的学问大不大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的人缘好不好。一个中国人如果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人缘不好,那么他在单位上、社会上是很难立足的。
那么,中国人的人际关系是什么样的呢?成双成对。所谓“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都是成双成对的关系。中国人对人的道德要求,也是成双成对的。比如尊师爱生、拥政爱民、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等等。既然我们的关系是成双成对的,就不能没有面子,因为你没有面子就不能面对他人。你有面子,我也有面子,我们就可以面对了,这叫做“面对面”。如果要搞阶级斗争,就只好“背靠背”了。如果一个人没有面子,或者一个面子大,一个面子小,就不能面对,叫做“不对”。不对就是错过。对不上嘛,就错过去了。所以一个人要是事情做得不对,那就是有了过错,就要说“对不起”。“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的面子太大,我的面子太小,我虽然很想“对”,可是我“对不起”。(笑声)那么这个接受赔礼道歉的人就要怎么说呢?“没关系。”没有关系,就不存在你对得起还是对不起的问题,没有“关联”和“维系”嘛!但是以前我们没有关系,现在我们两个已经说话了,那就说是我们都“对得起”,那就都“对”了。
所以中国人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有一种特定的程序。比方说我们现在开学术讨论会,你讲了一通话。我明明是不同意的,但你讲完了以后,我要怎么说呢?我得说:“对对对!——不过……”(笑声)翻译成外文我想绝对成问题了。“对对对”就是“正确、正确、正确”嘛,怎么又有不同意见?意见不同就是“过”嘛,怎么又是“不过”?其实,这意思就是说,我不是存心不给你面子,和你“过不去”。因此不是“过”,而是“不过”。“不过”就是“对”,所以要先说“对对对”,但其实是“不对”。意见不同,却偏要说成是相同,这当然绕了好几个弯子。但是,他必须这样说。不这样说的话,他就造成一种很坏的气氛,这话就说不下去,那就真的“对不起”了。
中国人在讲面子的时候,还有一个奇怪的逻辑,就是要把别人的面子说大一点,自己的面子说小一点,才能“对”,否则就“对不起”。中国人的很多称呼都含有这个意义。比方说“陛下”。“陛下”意思就是皇帝的面子太大了,我根本就对不起,我看都不敢看,只好看丹陛之下。“阁下”、“足下”,也是。你面子太大了,我不敢看,只好看你的台阁之下、你的脚下。低眉顺眼,“对不起”嘛!中国人和人打交道,为什么要把自己贬低一点,把面子的尺寸缩小一点呢?如果你不把自己贬低一点,那么原本“对得起”的,恐怕就真会“对不起”了。因为这叫“不知礼”。礼是什么?就是“让”,所以叫“礼让”。礼让才能“群”。其实你看中国人的礼节,差不多都有这样一种意义。比如鞠躬作揖。双手抱拳,表示关系早已确定,大家都是自己人。就像左手和右手,早就抱成了团儿,不必再分彼此。点头弯腰,则无非表示敬意。因为即便是“哥们”,也有大有小、有兄有弟。自己的头低一点,腰弯一点,也就抬高了对方。大家都礼貌,都谦让,也就能“群”。
经过这样一番比较,我们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就是群体意识,就是通过人与人的关系来处理人与物的关系。这是中国文化最基本、最核心的内容。搞清楚了这个,我们对于中国文化的很多问题,对中国人的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没有什么现象是不可解释的了。(热烈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