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民戏剧》编辑部举行的荀派艺术座谈会上,荀派创始人荀慧生的夫人张伟君、荀慧生生前挚友著名老作家肖军、荀慧生的女儿荀令莱以及弟子宋长荣等,就荀派艺术的特点和如何使荀派艺术进一步发扬光大等问题进行了座谈。
肖军:先谈谈为什么四大名旦都是男人而不是女人?造成这种情况的因素很多,其中重要的是社会原因。在旧社会女角要成名就要找靠山把自己捧起来,唱红了,军阀、财阀就来讨你做小老婆,多少女演员的艺术生命就这样被恶势力吞噬掉了。而男演员就没有这个问题,艺术生命就比较长。男演女为什么比女演女还更生动呢?因为男人要演好女人,就逼得他不能不随时随地观察女性的特点,一举手一投足,他都要认真细心揣摹。但女演员因为本身就是女人,照自己的原型演就对了,但是原型本身不等于艺术。而男人演女人,他就要女性化,他要把女性的特点经过提炼概括后再现出来,艺术就在这里。
四大名旦,各有特色,从他们演出剧本的思想内容来看,侧重点是不同的,艺术表现手段也各有千秋,都是和它所反映的内容谐调一致的。梅兰芳演的多半是反映雍容华贵的妇女形象及宫廷生活的戏。程砚秋演出的剧目多半反映了古代妇女悲苦的生活形象,如《锁麟囊》、《荒山泪》等。尚小云演的多是刚强婀娜的巾帼英雄或急公好义的侠女戏,如《梁红玉》《双阳公主》《峨嵋酒家》等。
荀慧生演出的剧目则多是反映古代下层妇女生活的,象杜十娘是个妓女,红娘、晴雯都是奴隶,金玉奴是讨饭人的女儿,《红楼二尤》的尤氏姐妹是下层的小家碧玉,……总之,他所表现的都是古代妇女中被压迫、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物,而且多是平民阶级。他演这些戏和他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合拍的,对他的路子,所以演来自然与众不同,独具风格。
荀门桃李满天下,有十旦九荀之说。三小戏(小旦、小生、小花脸)在荀派戏中占很大比重,三小戏是受各阶层观众欢迎的,因为容易懂,又富于娱乐性。真正大青衣戏不易懂,而且距离今天生活较远,所以荀派戏的生命力是很强的。
张伟君:肖老谈得非常好。我对荀派艺术是有所偏爱的。我觉得一个流派的形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荀先生从八岁开始学戏,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他之所以成名,完全是他自己刻苦奋斗的结果。他常说:“我的戏很难演,你不会青衣演不好,不会花旦也演不好。没有扎实的基本功,也演不了。”他自己总结说:“演一般的戏,有个好扮相,有条好嗓子就齐了,可是演我的戏,必须做到甜、憨、娇、媚、动与静、虚与实的有机结合。”他走村串庄,跑野台子,接触到多种不同类型的妇女,特别是下层妇女的形象,他印象最深,而要表现她们,用旦角传统的小合步、兰花指就不合适了,所以他用了大台步,手的指法和过去也不同。他年青时曾和阁命烈士王钟声、陈万里等人合作演出过《家庭阁命》《黑奴恨》等剧,文明戏中的《杨乃武和小白菜》他也演过,因他在上海演出时间较长,他又吸收了很多所谓海派的东西,运用在自己的艺术创造之中。他能全面吸收,博采众长,又勇于创造革新,最后才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长于表演、长于刻划人物、声情并茂的荀派艺术。
荀令莱:我爸爸从不墨守成规,总是不断把他自己的艺术加以丰富提高。爸爸最注重人物的塑造,他的唱腔、身段一切都从人物出发,他的艺术手段都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荀派艺术有自己的特色,但绝不是在台上用低级庸俗地矫揉造作,卖弄风骚,去博取观众喝彩。无目的的抖肩膀、叼手绢,咬手指都是对荀派艺术的歪曲。解放前个别演员为了生活,追求票房价值,抓些嘘头。可是解放后,艺人地位提高了,生活也有了保障,为什么还这样呢?一谈及此,爸爸打心眼里难过,他说:“我真是有苦说不出,有些人演我的戏,只学了我的皮毛,没有学到我刻划人物内心世界的实质的东西。”他还常说:“你们甭只学我的外形,每个人的条件不同,只要把戏里的人物学好了,就能把戏演好。”我认为爸爸的这些话是很有道理的。
……
我父亲走的台步是比较大的,很松弛,但不是没有艺术性。荀派艺术的特点是生活化、自然化,但不是自由化。有的人在台上随随便便,动作都没有规范,那就不对了。我父亲的唱腔、身段都是柔中有刚的,外表很柔媚,内里却有刚劲,有功夫的。
宋长荣:北京是京剧的发源地,名家云集,自己到北京来演荀派戏,岂不是班门弄斧?所以心里很紧张。但来了之后,各方面都给我们很大鼓励,使我很受感动。我个人基础太差,但我对荀派戏很有兴趣,拜荀慧生先生为师以后就更有感情了。荀派戏内容多反映下层人民的生活,所以荀派戏无论在哪里都受到群众的热烈欢迎,特别是荀派的表演生活化,男女老幼都爱看,从南至北,大、中、小城市都特别欢迎。我跟先生学习的时间太少了,又荒废了这十几年,我只能记得多少用多少,实在记不得了,就根据自己的条件来,但有一条原则,就是不能损害人物,象红娘是一个天真活泼,好打抱不平的小姑娘,决不能把她演的低级庸俗。
张伟君:长荣是不错,脚底下的功夫比较好,但你要记着师父演红娘的上下场不完全都是大步流星式的,他是有动有静,几个下场都不一样。希望你多琢磨琢磨!
另外,红娘用抖肩膀是不行的,师父讲过,《花田错》里的春兰可以抖肩膀,因为她是个土财主家的丫头,多嘴多舌,好管闲事,还好占小便宜,又爱美,所以在她洋洋得意的时刻可以抖肩膀。红娘却是相国千金小姐的贴身丫环,动作要大方,绝不能抖肩膀。
“梳装”一场里,梳头的动作不能忙乱,梳头是虚,递信是实。红娘是在打主意,想着怎样把这封信交到小姐手里才妥善,所以心不在焉地梳头,但却不能忙忙合合地大把大把给小姐梳头。
长荣的耍棋盘还有提高的余地。你要考虑棋盘的作用。当年荀先生演出时,小生都走矮子。红娘是用棋盘遮挡着张生,不让小姐看见。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一边拨开身边的花草,一边又要偷看小姐,才设计了这套舞蹈动作,形成了一个高潮。
一个演员,在喝采叫好声中,千万不能飘飘然。荀先生常说“艺无止境”,长荣和令莱今后更要谦虚谨慎、加强学习,使技艺更上一层楼,这样才不辜负领导及观众对你们的期望。
肖军:长荣所以能受欢迎,是因为扮相好,台风甜,有人缘。但你无论扮演什么人物,都要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是个什么人,在什么样环境条件下,他应该有什么样的行动。一定要掌握好分寸。红娘是正义的,她在老夫人面前满腔怨怒,然而又不敢放肆地表现出来。如果让红娘大骂老夫人,痛快倒是痛快了,台底下也会叫好,但那就不真实了。太合乎现实生活了,是自然主义,不是艺术;太脱离现实生活了,也不是艺术。我们今天讲现实主义艺术,就是既不脱离现实又不拘泥现实,这个分寸一定要掌握好。
张伟君:现在许多工作都急待去做,不仅是荀派艺术,四大名旦各派的艺术也都需要抢救,首先是抢人、抢戏。应该把熟悉各个流派的老人们组织在一起,认真回忆,相互研究,把他们的代表剧目逐步地都恢复起来,边演边改,流派的传人们,可以组织成各个流派的小分队进行巡回演出,交流经验,真正使流派艺术能继承下来,发扬光大。
荀令莱:象侯喜瑞、赵荣琛这样的老演员,该录像的赶紧录下来,该找好学生的赶紧找几个,该记录经验的赶紧去记录,把他们身上的财富继承下来,使京剧事业的仓库中多积累一些东西。做一个演员,我的条件是不够的,十年浩劫中,我也改了行,再也没有心思演戏了,可是重返舞台后,我演一场戏,客观上有很多的困难,过去演员都有固定的鼓师、琴师,相互研磨,到演出时驾轻就熟。可现在的演员都有个苦闷,一把胡琴既要拉青衣,又要拉花旦,又要拉老生,还要排戏,根本没有功夫钻研流派唱腔的特点,也没有时间吊嗓子,这样在艺术上怎么能提高呢?
张伟君:为了抢救流派艺术,我到处呼吁,可是至今没有落实,象慧生写的日记,他从1925年一直写到1966年8月,还有他的演出剧本等都应该整理出版,给后人留下一点东西。我一直是在孤军奋战,我现在自己花钱请了好几个人帮我找材料,加以整理,真是不容易。艺术事业要发展,一定要从组织上给一些必要的保证条件。
(原载《人民戏剧》1980年12期,转载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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