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孙子(左)、外孙合影
漫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赠三〇一医院宋守礼大夫
中国是一个最注重伦理道德和个人修养的国家。经过几千年的传承和发展,我们提出了不少的教条。有的明白易行,所以就流行开来。这大大有助于我们社会的发展。
但是有一些教条,提得过于苛细,令人望而却步。比如“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就是。
我们平常常用“好人”和“坏人”这样的词儿。中学读过的伦理学这一门学科好像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最后是一笔糊涂账,只能由个人的理解来决定。
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和实践,我觉得,在现如今社会上存在的成百上千的职业行当中,最接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个标准的是医生。病人到医院里来是想把病治好,大夫唯一的职责是治好病,这就给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打下了基础。
如果我们再把思路放宽,再想得远一点,想到眼前这一群英气勃勃的男女大夫以及护士小姐们当年下决心学医的时候,他们的动机何在?我们医学行道以外的人,当然回答不出来。连他们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楚。但是,我认为,倘若拿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两把尺子来衡量一下,则虽不中不远矣。这两句短语所表现的,是极高的人生精神境界,是极高的道德规范,还得加上一点天赋,不是唾手可得的,万不可掉以轻心。
理论易找,事实难寻。其实,事实也并不难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三〇一医院的宋守礼大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标本。
2005年6日29日
白衣天使新赞
我曾写过一篇赞白衣天使的短文,目标只停留在护士身上,所见不广,所论必浅。
最近一两年来,我自己申报为生病专业户。皇天后土,实加佑护。身上这里起个泡,明天那里又起了包。看起来眼花缭乱,实际上性命却丢不了。我衷心窃自怡悦,觉得这个职业算是选对了。
有生病专业户,就必然有它的对立面治病专业户,这就是广义的白衣天使。这一个群体,到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我甚至想入非非,觉得这一批天使,在他们决心学医的时候,就证明他们是有宿根、宿愿的,这种宿根、宿愿,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有密切联系。
我在上面提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两句话是我们有时会听到的。几十年来,我们从大小领导人嘴里常常听到这两句话。然而这两句话究竟有多大分量呢?好像不大有人去考虑过。
人是动物之一,一切动物的本能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传宗接代)。要想克服这些本能性的东西,谈何容易!
根据我多年来的观察和体验,我觉得,在多少年来形成的成百上千的职业行当中,最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接近的是大夫,也就是白衣天使。试想,一个病人和一个大夫相对而坐。此时病人的唯一愿望是把病治好,大夫唯一的愿望也是把病人的病治好,两个人的愿望完全一致,欲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岂可得乎?
近几年来,自从我申报为生病专业户以后,我都住在医院中,具体地说就是三〇一医院。我天天接触到的人就是大夫、护士等一大群白衣天使。他(她)们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风度时时在熏染着我。他们既治了我身上的病,也治了我心头的病。
但是,想把这一个光辉灿烂的群体中每一个人都一一加以叙述,是非常困难的,无已,我只能从中选出一个代表,加以叙述,以概其余。
我选的是宋守礼大夫。
一直到今天,我们中国老百姓嘴里还常听到使用“缘分”二字。他们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缘分”这玩意儿看不着、摸不着,但是它确确实实存在,谁都否认不掉。我同宋大夫似乎就有缘分,不然的话,为什么首先遇见他,而不是别人呢?哲学上可能叫做“偶然性”。意思是一样的。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相遇了,我们认识了,我们好像是互相了解了。在医院里,普遍存在的关系,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而在我们中间,这种普遍存在的关系,好像慢慢地质变,向朋友和朋友之间的关系逐渐转变了。
我上面这一大堆话,都属于叙述的范畴。叙述是必要的,但是,过多了,则流于肤泛,非我所取。我举一个简单的例证。
我年已九十有五,在病员中也许能考取年龄状元。双腿又不良于行,只能坐轮椅。在楼里活动的时候,推轮椅的任务,玉洁和小护工当然当仁不让。出楼活动,还要转上救护车,则非她们力量所能及的。这时候,开救护车的军人司机走到车后,又约了一个小伙子,力量仍然不够。站在旁边的宋大夫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毅然走上前去,献出了自己的肩膀。我的轮椅终于爬上了救护车。这是一件小事,可也算是一件大事。难道它不同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密切联系吗?
我不是说,所有的白衣天使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也不是说,白衣天使以外没有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只是想说,白衣天使们由于职业关系,更容易接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而已。
白衣天使们有福了。
一方面,我们都要向白衣天使们学习。另一方面,也希望白衣天使们不要局限在目前的水平上,而是要前进,再前进,给我们提供更有影响、更有说服力的榜样。
2005年6月29日
座右铭(老年时期)
我现在的座右铭是:
老骥伏枥,志在十里。
烈士暮年,壮心难已。
读起来一副老调,了无新意。其实是有的。即以“志在十里”而论,为什么不写上百里、千里甚至万里呢?那有多么威武雄壮呀!其实,如果我讲“志在半里”,也是瞎吹。我现在不能走路,活动全靠轮椅,是要别人推的。我说“十里”,是指一个棒小伙子一口气可以达到的长度。
赠三〇一医院
三〇一是中国的标志
三〇一是中国的符号
三〇一是中国的光荣
三〇一是中国的骄傲
我能够在此养病
也分得了光荣一份
既治好了我的病
也治好了我的心
2006年6月
赠中石
学习逻辑辩证法
氍毹台上显才华
劝君莫忘雕龙术
书法神州第一家
2006年6月1日
封笔问题
旧日的学者,活到了一定的年龄,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了,写作有困难了,于是就宣布封笔。封笔者,把笔封起来,不再写作之谓也。
到了什么年龄,封笔最恰当?各个人、各个时代都不同。大抵时代越近,封笔越晚。这与人们寿命的长短有关。唐代的韩愈到了五十岁,就哀叹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牙摇动。看样子已经到了该封笔的时候了。
我脑筋里还残留着许多旧东西,封笔就是其中之一。我现在虽然真正达到了耄耋之年,但是,我自己曾在脑袋中做过一次体检,结果是非常完满。小毛病有点儿,大毛病没有。岂止于米,相期以茶,对我来说,决不是一句空话。在这样的情况下,封笔的想法竟然还在脑筋里蠢蠢欲动,岂不是笑话!
我不能封笔。
再环顾一下我们的生活环境。从全世界来看,中国的崛起已成定局,谁也阻挡不住。十几年前,我就根据我了解的那一点地缘政治的知识,大胆地做了一个预言: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虽然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我却坚持如故,而且信心日增,而且证据日多。
总之,从全世界形势来看,对中国来说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我怎么能封笔!
再从我们身边的生活来看,也会看到空前未有的情况。我们的行政领导人是完全可以信赖的。我们真可以说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我不能封笔。
像我这样的老知识分子,差不多就是文不如司书生,武不如救火兵。手中可以耍的只有一支笔杆子。我舞笔弄墨已有七十来年的历史了,虽然不能说一点东西也没有舞弄出来,但毕竟不能算多。我现在自认还有力量舞弄下去。我怎能放弃这个机会呢?
我不能封笔。
这就是我的结论。
论包装
我先提一个问题:人类是变得越来越精了呢?还是越来越蠢?
答案好像是明摆着的:越来越精。
在几千年有文化的历史上,人类对宇宙,对人世,对生命,对社会,总之对人世间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了解得透彻、细致,如犀烛隐,无所不明。例子伸手可得。当年中国人对月亮觉得可爱而又神秘,于是就说有一个美女嫦娥奔入月宫。连苏东坡这个宋朝伟大的诗人,也不禁要问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可是到了今天,人类已经登上了月球,连月球上的土块也被带到了地上来。哪里有什么嫦娥,有什么广寒宫?
人类倘不越变越精,能做到这一步吗?
可是我又提出了问题,说明适得其反。例子也是伸手即得。我先举一个包装。
人类活动在社会上,有时候是需要包装的,特别是女士们。在家中穿得朴朴素素,但是一出门,特别是参加什么“派对”(Party,借用香港话),则必须打扮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浑身洒上法国香水,走在大街上,高跟鞋跟敲地作金石声,香气直射十步之外,路人为之“侧目”。这就是包装,而这种包装,我认为是必要的。
可是还有另外一种包装,就是商品的包装。这种包装有时也是必要的,不能一概而论。我从前到香港,买国产的商品,比大陆要便宜得多。一问才知道,原因是中国商品有的质量并不次于洋货,正是由于包装不讲究,因而价钱卖不上去。我当时就满怀疑惑:究竟是使用商品呢,还是使用包装?
我因而想到一件事:我们楼上一位老太太到菜市场上去买鸡,说是一定要黄毛的。卖鸡的小贩问老太太:“你是吃鸡,还是吃鸡毛?”
到了今天,有一些商品的包装更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外面盒子,或木,或纸,或金属,往往极大。装扮得五彩缤纷、璀璨耀目。摆在货架上时,是庞然大物;提在手中或放在车中,更是运转不灵,左提,右提,横摆,竖摆,都煞费周折。及至拿到或运到家中,打开时也是煞费周折。在庞然大物中,左找,右找,找不到商品究竟在何处。很希望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处距商品尚有10公里!庶不致使我失去寻找的信心。据我粗略的统计,有的商品在大包装中仅占空间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甚至五十分之一。想到那个鸡和鸡毛的故事,我不禁要问:我们使用的是商品,还是包装?而负担那些庞大的包装费用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还是我们这些顾客,而华美绝伦的包装,商品取出后,不过是一堆垃圾。
如果我回答我在开头时提出的问题:人类越变越蠢。你怎样反驳?!
一个值得担忧的现象——再论包装
我在这里写的“值得担忧”,不限于中国,而是全世界。
我曾在本刊上写过一篇《论包装》的文章,内容主要是谈外面包装极大而里面的商品极小的问题。现在这一篇《再论包装》,主要谈的是外面包装和里面商品的价值问题。重点有所不同,而令人担忧则一也。
我先举一个小例子。
最近有友人从山东归来,带给我了一些周村烧饼。这是山东周村生产的一种点心。作料异常简单,只不过一点面粉、一点芝麻,再加上一点糖或盐,用水和好,擀成薄皮,做成圆饼,放在炉中烤干,即为成品,香脆可口,远近闻名,大概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因为成本极低,所以价钱不高。过去只是十个或八九个一摞,用白纸一包,即可出售。烧饼吃完,把纸一揉,变成垃圾,占地也不多。
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岂知这一句话也能应用到周村烧饼身上。现在友人送给我的这些烧饼,完全换了新装,不是白纸,而是铁盒,彩绘烫金,光彩夺目。夥颐!我的老朋友阔起来了!我不禁大为惊诧。
在惊诧之余,我又不禁忧心忡忡起来。我不是经济学家,这里也用不着经济学。只草草地估算一下,那几个烧饼能值几个钱?这金碧辉煌的铁盒又能值多少钱?显然后者比前者要贵得多。可是哪一个有使用价值呢?又显然只是前者。烧饼吃下去,可以充饥,可以转变成营养成分,增强人的体质。铁盒,如果只有一两个的话,小孩子可以拿着玩一玩。如果是成千上万的话,却只能变成了垃圾,遭人遗弃。《论包装》中提到的那一些大而无当的包装,把其中小小的一点商品取出来后,也都成为垃圾。
这有点像中国古书上的一个典故:“买椟还珠。”但是,这个典故不过是讥笑舍本逐末,取舍不当而已,那个椟还是有用的,决不会变成垃圾。
古代人生活简朴,没有多少垃圾,也决不会自己制造垃圾。到了今天,人类大大地进步了。然而却越来越蠢了,会自己制造垃圾,以致垃圾成为一个世界性问题。每一个国家的政府都为处理垃圾而大伤脑筋,至今也还没有能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如此持续下去,将来的人类只能在垃圾堆里讨生活了。
但是,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人类衣、食、住、行的资料都取之于大自然,而小小的一个地球村里资源毕竟是有限的。当年苏东坡说:“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之无尽藏也。”东坡认为造物无尽藏,是不正确的。造物是有尽藏的,用之是有竭的。可惜到了今天,世人还多是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毫无反思悔改之意。尤其是那一个以世界警察自居的大国,在使用大自然资源方面,肆无忌惮地浪费,真不禁令人发指。有识之士已经感觉到,人类已经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但感觉到这种危险者不多。这是事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杞忧。
我希望有聪明智慧的中国人,悬崖勒马,改弦更张,再也不制造那一种大而无当的商品包装和那种金碧辉煌的商品铁盒,给我们的子孙后代多留下一点大自然的资源。
2002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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