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文忠教授在三〇一医院看望作者
对未来的悬思
我于2002年8月15日入院,当年9月30日出院回家,带着捡回来的一条命,也可以说是三〇一送给我的一条命。这四十五天并不长,却在我生命历程上画上了一个深深的痕迹。
回家来了,怎么办?
记得去年一位泰国哲学家预言,我今年将有一场大灾。对这种预言我从来不相信,现在也不相信。但是却不能不承认,他说准了。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还能有什么后福呢?
那些什么“相期以茶”,什么活一百二十岁的话,是说着玩玩儿的,像唱歌或做诗,不能当真的。真实的情况是,我已经九十多岁。是古今中外文人中极少见的了,我应该满意了。通过这一场大病,我认识到,过去那种忘乎所以的态度是要不得的,是极其危险的。老了就得服老,老老实实地服老,才是正道。我现在能做到这一步了。
或许有人要问: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生平极多坎坷,你对人生悟出了什么真谛吗?答曰:悟出了一些,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一些,真谛就寓于日常生活中,不劳远求。那一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是绝对悟不出来的。
现在我身躯上的零件,都已经用了九十多年,老化是必然的。可惜不能像机器一样,拆开来涂上点儿油。不过,尽管老化,看来还能对付一些日子。而且,不管别的零件怎样,我的脑袋还是难得糊涂的。我就利用这一点优势,努力工作下去,再多写出几篇《新日知录》,多写出一些抒情的短文,歌颂祖国,歌颂人民,歌颂生命,歌颂自然,歌颂一切应该歌颂的美好的东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写到这里,最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说。老子是讲辩证法的哲学家,他那有名的关于祸福的话,两千年来,尽人皆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这一次重得新生,当然是福。但是,这个重得并非绝对的,也还并没有完成。医生让我继续服药,至少半年,随时仔细观察。倘若再有湿疹模样的东西出现,那就殆矣。这无疑在我头顶上用一根头发悬上了一把达摩克利斯利之剑,随时都有刺下来的可能。其实,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刹那开始,就有这样的利剑悬在头上,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嘛,只是人们不去感觉而已。我被告知,也算是幸运,让我随时警惕,不敢忘乎所以。这不是极大的幸福吗?
我仍然是在病中。
李恒进大夫
我对李恒进大夫的了解已经写入我的长篇报告兼抒情的文章《在病中》中。我现在再独立叙述一下,作为一个终生难忘的纪念。
在进三〇一医院之前,我们素昧平生,我对他毫无所知。他看了我的手脚上长的水泡,他是个大专家,一看就知道其中隐含着极大的危险性。起初不想收留我,但我赖着不走,大概这就触动了他的医德,终于产生了奇迹,挽救了我的性命。
我对医疗界不甚了了。但是,凭我个人的想法,一个大夫,一个医院至少应当有三个基本条件:医德、医术、医风。中国自古以来就称医病为“是乃仁术”,“仁”者,爱也。一个医生对病人必须有真切的爱心,也可以说是同情心,以病人之痛苦为痛苦,全力以除之。这就是医德,是医生的基础。所谓“医术”,是指医疗的技术,医疗的本领。一个医生在求学期间所着重学习的就是这些技术。光有医德而没有技术是救不了人的。融医德与医术为一体,再辅之以细致谨严、认真负责的作风或者风度,就构成了医风。
此外,我还观察到,李大夫是一个有哲学头脑、深通辩证法的医生,非一般医生所可能及。
在医德、医术、医风三个医疗基础中,医院与医院之间,大夫与大夫之间,水平是绝不会一致的。经过四十多天的观察与体验,我觉得三〇一医院是高水平的,可称之为三高医院;李恒进大夫是高水平的,可称之为三高大夫。
李恒进大夫是我学习的榜样。
2002年9月21日中秋节于三〇一医院
回家
从医院里捡回来了一条命,终于带着它回家来了。
由于自己的幼稚、固执、迷信“疥癣之疾”的说法,竟走到了向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地步。也许是因为文件盖的图章不够数,或者红包不够丰满,被拒收,又溜达回来,住进了三〇一医院。这一所医德、医术、医风三高的医院,把性命奇迹般地还给了我,给了我一次名副其实的新生。
现在我回家来了。
什么叫家?以前没有研究过。现在忽然间提了出来,仍然是回答不上来。要说家是比较长期居住的地方,那么,在欧洲游荡了几百年的吉卜赛人住在流动不居的大车上,这算不算家呢?
我现在不想仔细研究这种介乎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之间的学问,还是让我从医院说起吧。
这一所医院是全国著名的,称之为超一流,是完全名副其实的。我相信,即使是最爱挑剔的人也决不会挑出什么毛病来。从医疗设备到医生水平,到病房的布置,到服务态度,到工作效率,等等,无不尽如人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初搬入的时候,心情还浮躁过一阵,我想到我那在燕园垂杨深处的家,还有我那盈塘季荷和小波斯猫。但是住过一阵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我觉得住在这里就像是住在天堂乐园里一般。一个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小姐都像是天使,幸福就在这白色光芒里闪烁。我过了一段十分愉快的生活。约摸一个月以后,病情已经快达到了痊愈的程度。虽然我的生活仍然十分甜美,手脚上长出来的丑类已经完全消灭,笔墨照舞照弄不误,我的心情却无端又浮躁起来。我想到,此地“信美非吾土”。我又想到了我那盈塘的季荷和小波斯猫。我要回家了。
回到朗润园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韩愈诗:“黄昏到寺蝙蝠飞。”我现在是:“黄昏到园蝙蝠飞。”空中确有蝙蝠飞着。全园还没有到灯火辉煌的程度。在薄暗中,盈塘荷花的绿叶显不出绿色,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独有我那小波斯猫,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坐下惊愕了一阵,认出了是我,立即跳了上来,在我的两腿间蹭来蹭去,没完没了。它好像是要说:“老伙计呀!你可是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想呀!”我一进屋,它立即跳到我的怀里,无论如何,也不离开。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四点多起床。最初,外面还是一片黢黑,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不久,东方渐渐白了起来,天蒙蒙亮了。早晨锻炼的人开始出来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伙子跑步向西边去了。接着就从西面走来了那一位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妇女,跟在后面距离不太远的是那一位寡居的教授夫人。这些人都是我天天早上必先见到的人物,今天也不例外。一恍神,我好像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在医院里的四十六天,好像是在宇宙间根本没有存在过,在时间上等于一个零。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我仔细观察我的季荷。此时,绿盖满塘,浓碧盈空,看了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心有灵犀一点通”,中国人是相信人心是能相通的。我现在却相信,荷花也是有灵魂的,它与人心也能相通的。我的荷花掐指一算,我今年当有新生之喜;于是憋足了劲要大开一番,以示庆祝。第一朵花正开在我的窗前,是想给我一个信号。孤零零的一大朵红花,朝开夜合,确实带给了我极大的欢悦。可是荷花万没有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嘛,我突然住进了医院。听北大到医院来看我的人说,荷花先是一朵,后是几朵,再后是十几朵,几十朵,上百朵,超过一百朵,开得盈塘盈池,红光照亮了朗润园,成了燕园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可惜我在医院里不能亲自欣赏,只有躺在那里玄想了。
我把眼再略微抬高了一点,看到荷塘对岸的万众楼,依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楼名是我题写的。因为楼是西向的,我记得过去只有在夕阳返照中才能看清楚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今天,朝阳从楼后升起,楼前当然是黑的;但不知什么东西把阳光反射了回去,那三个大字正处在光环中,依然金光闪闪。这是极细微的小事,但是,我坐在这里却感到有无穷的逸趣。
与万众楼隔塘对峙是一座小山,出我的楼门,左拐走十余步就能走到。记得若干年前,一到深秋,山上的树丛叶子颜色一变,地上的草一露枯黄相,就给人以萧瑟凄清的感觉,这正是悲秋的最佳时刻。后来栽上了丰花月季,据说一年能开花10个月。前几年,一个初冬,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小山上的树枝都变成了赤条条毫无牵挂。长在地上的东西都被覆盖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下。令我吃惊的是,我瞥见一枝月季,从雪中挺出,顶端开着一朵小花,鲜红浓艳,傲雪独立。它仿佛带给我了灵感,带给我了活力,带给我了无穷无尽的希望。我一时狂欢不能自禁。
小山上,树木丛杂,野草遍地,是鸟类的天堂。当前全世界人口爆炸,人与鸟兽争夺生存空间。燕园这一大片地带,如果从空中下看的话,一定是一片浓绿,正是鸟类所垂青的地方。因此,这里的鸟类相对来说是比较多的。每天早晨,最先出现的往往是几只喜鹊,在山上塘边树枝间跳来跳去,兴高采烈。接着出场的是成群的灰喜鹊,也是在树枝间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到了春天,当然会有成群的燕子飞来助兴。此时,啄木鸟也必然飞来凑趣,把古树敲得砰砰作响,好像要给这一场万籁齐鸣的音乐会敲起鼓点儿。空中又响起了布谷鸟清脆的鸣声,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终于消逝在太空中。我感到遗憾的是,以前每天都看到乌鸦从城里飞向远郊,成百,上千,黑压压一片。今天则片影无存了。我又遗憾见不到多少麻雀。20世纪50年代被某一个人无端定为四害之一的麻雀,曾被全国人民群起而攻之,酿成了举世闻名的闹剧。现在则濒于灭绝。在小山上偶尔见到几只,灰头土脑,然而却惊为奇宝了。
幼时读唐诗,读了“西塞山前白鹭飞”,“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曾向往白鹭青天的境界,只是没有亲眼看见过。一直到1951年访问印度,曾在从加尔各答乘车到国际大学的路上,在一片浓绿的树木和荷塘上面的天空里,才第一次看到白鹭上青天的情景,顾而乐之。第二次见到白鹭是在前几年游广东佛山的时候。在一片大湖的颇为遥远的对岸上绿树成林,树上都开着白色的大花朵。最初我真以为是花。然而不久却发现,有的花朵竟然飞动起来,才知道不是花朵而是白鸟。我又顾而乐之。其实就在我入医院前不久,我曾瞥见一只白鸟从远处飞来,一头扎进荷叶丛中,不知道在里面鼓捣了些什么,过了许久,又从另一个地方飞出荷叶丛,直上青天,转瞬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难道能不顾而乐之吗?
现在我仍然枯坐在临窗的书桌旁边,时间是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我的身子确实没有挪窝儿,但是思想却是活跃异常。我想到过去,想到眼前,又想到未来,甚至神驰万里想到了印度。时序虽已是深秋,但是我的心中却仍是春意盎然。我眼前所看到的,脑海里所想到的东西,无一不笼罩上一团玫瑰般的嫣红,无一不闪出耀眼的光芒。记得小时候常见到贴在大门上的一副对联:“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现在朗润园中的万物,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无不自得其乐。连这里的天都似乎特别蓝,水都似乎特别清。眼睛所到之处,无不令我心旷神怡;思想所到之处,无不令我逸兴遄飞。我真觉得,大自然特别可爱,生命特别可爱,人类特别可爱,一切有生无生之物特别可爱,祖国特别可爱,宇宙万物无有不可爱者。欢喜充满了三千大千世界。
现在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我是带着捡回来的新生回家来了。
我的家是一个温馨的家。
2002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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