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荣饰演《红娘》
(二)
再谈宋长荣。“文革”后,宋带领淮阴京剧团巡回演出,红遍五湖四海;但其实,“文革”前他就一鸣惊人了。他中年连演一千余场《红娘》的佳话,到处传扬;我今“反其道行之”,重点谈他的早岁创业期。
话说解放初,有个名不见经传的沭阳京剧团,宋长荣就是那里的领衔主演。这个江苏省沭阳县的小剧团,一开始就是个流动的草台班子,不但在家乡演,还在长江中下游巡演,主要是跑跑张家村、李家店之类的乡镇码头。剧团虽小,却有青云之志,终有一日演到了南京、上海等大码头。
1957年,二十出头的宋长荣领衔剧团在南京公演,共演七十四场,连满七十二场,创造了艺坛佳话。老艺人张桂轩很赏识他,许为后起之秀。
宋长荣在南京是一炮打响吗?非也。酒香也怕巷子深,何况他们是穷乡僻壤来的,一无名角,二没鲜亮行头,三乏宣传手段。一开始,剧场不愿接纳,甚至饱受冷嘲热讽,他们纯粹是靠真本领、靠口碑,一传十、十传百,不胫而走,才在南京逐渐打开局面的。多年前,我偶然看到和宝堂写的宋长荣画传,无比感慨。初闯南京时,“好事者看到他们的服装道具,更是惊讶:旦角的褶子是流行的苏联大花布缝制的,绢花是蚕茧做的,彩鞋是画的,穗子是白线染的,苏三起解的鱼枷是三合板钉的,鱼鳞片是图钉按上去的,锁链是曲别针连起来的……”(《荀艺长荣画传》),剧团条件之艰辛、行头之“离谱”,让人瞠目结舌!宋长荣若非怀珠抱玉、雏凤声清,凭什么唱红?
除了南京,长江中游各城镇,沭阳京剧团走了不少地方,每到一处,宋长荣都是最耀眼的明星。到了1959年7月,二十四岁的宋长荣又杀到了中国最大的都会上海,从南市剧场演到丽都戏院。一个苏北的小剧团,勇闯上海滩,而且不是演一两场,而是连演一两月,这需要多么大的实力和魄力?清末以来,多少有来头的伶人在上海吃瘪子、碰钉子,郁郁不得志,甚至折戟沉沙。而宋长荣这个黝黑朴实的乡下孩儿,竟然站稳了大上海的舞台,饮誉春申。
据1959年上海演出老戏单介绍,沭阳京剧团出自苏北淮海抗日根据地的一个偏僻农村沭阳。1949年,县商会主席找了几位老艺人,出资创办“长”字科班,招收了45个学徒,经过短短半年多的学习训练,即粉墨登场,流动演出。宋长荣就是这个“长”字科班的学员。他半农半艺、边学边演,跑码头、走江湖,广泛实践,技艺日益出众。1954年,成立沭阳京剧团,“小土孩儿”(荀慧生语)宋长荣成为县剧团的正式演员,并很快成长为台柱子。
用应景的话说,毕谷云和宋长荣都属“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有志青年,都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艺坛奇迹。宋就是沭阳本地人,菜农之子,年少时还在戏院门口卖过瓜子花生。在他的行状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在拜名师之前,主要靠自己的笃志好学、刻苦磨砺,就在舞台上大放光彩了。(他1961年才拜的荀慧生,但拜师前就享名了。)这说明民间戏班藏龙卧虎,他的乡下师傅里,或许有“扫地僧”般的深藏不露者吧!但我想,宋长荣主要还是靠毅力加灵气,如饥似渴地学,抓住一切机会演,千锤百炼,才玉汝于成的。1956年,宋长荣就在专区会演中获演员一等奖,1957年又得江苏省文化局“著名演员嘉奖状”,《新华日报》赞誉他是“一颗刚出土的明珠”。
有趣的是,在苏皖一带,观众称颂宋长荣是“小小梅兰芳”,由此看,早年的他主要是唱梅派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梅派的《凤还巢》《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等,他都应付裕如。程派戏,因为短期给新艳秋配过二旦,也请教过,他亦能来几出。在乡镇演,乃至唱野台子戏,一定要会得多、花样多。光演梅、程那样的大青衣,肯定是不够的。相比而言,民间百姓可能更喜欢看小家碧玉、儿女情长的悲喜剧。慢慢地,宋长荣就把重点放到了宗荀(慧生)派上,《红娘》《红楼二尤》《勘玉钏》《红梅阁》《霍小玉》《玉堂春》《金玉奴》《十三妹》等都擅演,他还创排过一出新戏《画皮》,也是连演连满。总之,他戏路子的宽广,一如毕谷云。

宋长荣与荀慧生(左)
毕、宋二人在“文革”中,都明珠沉埋,耽误了十余年。是金子总会发光,“文革”后,毕、宋一旦得到机会,果然再度焕发光彩。可惜他们最美好的时光都逝去了!相比而言,宋的声名似更胜一筹。儿时,家里有宋长荣演《红娘》的连环画小人书,翻过许多遍,他拍的电影《红娘》更是风行一时。忽有一天,在家乡大街上的影剧宣传栏里,看到他来公演的大幅海报,那份激动,真如故友相逢!
荀慧生之下,多少名伶擅演《红娘》,从毛世来、许翰英、童芷苓、李玉茹、吴素秋,再到赵燕侠、李薇华、孙毓敏……十个指头数不过来。而宋长荣偏偏凭这个烂熟了的戏,“扎硬寨,打死仗”(曾国藩语),冲出重围,蜚声海内外。荀慧生当年看过宋长荣的《红娘》后,在日记里写下“堪可造就”。对于观众而言,宋长荣好像已经幻化成了红娘,或者说红娘就应该是他那样。我遐思迩想,在记忆的盒子里,奇妙地打开了元人小令《醉中天·咏大蝴蝶》:“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忘不了宋长荣的红娘,那像大花蝴蝶一样的出场,水袖翻转,裙裾飞扬,翩然而至,惊艳全场。
有些老辈顾曲家认为宋长荣会的戏少,或不免寒俭之气。我想为他说几句话。宋长荣会的戏其实真不少,试想长期在乡野,一年几百场,什么戏没演过?梅派、程派、荀派……他连《盘丝洞》《馒头庵》都演过,甚至小生也能演。但确因地域、条件限制,很多戏他可能“没准谱儿”,能演却不精。这很正常。有意味的是,“文革”后,步入中年的宋长荣由博返约,一般只演有“准谱”的戏了,那些“造魔”的戏,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了。后来的爱惜羽毛,不恰好说明他的冰雪聪明么?艺术不就是由广博,而精深,而简约么?
由宋长荣,我又想到另一名伶李炳淑。李也是小地方出身,早年考入安徽宿县京剧团,后在蚌埠专区京剧团当演员,同样艺术优异、令名早著。十八岁时,李炳淑被幸运地选送到上海戏曲学校进行“定向培训”,梅派传人言慧珠很喜欢她。后沪、皖两地领导争着要李,由领袖出面斡旋,终于留沪。或许,宋长荣当年应该早点到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投名师深造,眼界更宽,艺术上更精湛。然而,这恐怕只是美好的想象。虽说人才难得,但宋是男旦,新时代已经不提倡了,他亦无法得到像李炳淑那样的机会,被戏校重点培养(戏校已不招收男旦)。生态已变,造化弄人!宋长荣的艺术道路,注定更艰难。平心而论,以他的出身,取得那样的成就,已经做到最好了,不必再求全责备。
张爱玲在《〈传奇〉再版序》中说:“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这番话,我初读即留下深刻印象。伶人难道不是如此?出名同样要趁早呀!由此言之,毕谷云、宋长荣也算是英雄出少年了,在弱冠之年都干出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辉业绩。像毕谷云,二十出头,大海报上就写“红遍京沪”;宋长荣,二十二岁就得到“著名演员嘉奖状”。他们演的,虽是柔弱的女儿家,但骨子里却显出一股坚毅的闯劲。毕谷云少年时苦练跷功,直到古稀之后,仍能踩硬跷,功夫了得;宋长荣幼年光脚绑沙袋练圆场功,跑起圆场来,才圆美流转如弹丸,少有匹敌。艺人总要有点绝的,方能崭然露头角。我不禁忧心,今天的戏曲演员,都到了四十余岁,往往还称青年演员,五十余岁还不能驰名,试问:何时才是出头之日?这恐怕也不能怪演员。今之艺术生态,从某种程度上讲,或许对年轻人是不太友好的?其然乎?岂其然乎?
斯人虽已矣,笑靥似犹在。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有名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唐代的大艺术家公孙大娘幸有李十二娘这样的杰出传人,惟愿毕谷云和宋长荣亦有弟子传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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