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丙中洛|丹增
在巨大的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碰撞隆起的高山峡谷间,奔腾咆哮的怒江激流的稍缓处,有块小小的坝子(山间平地)叫“丙中洛”。丙中洛的名字很普通,它就是藏语“有寨子的地方”。
樱花怒放时节,我行走在丙中洛的小街上。来自异域的樱花,一树树地站在那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对陌生的丙中洛不疏离,不拒绝;恰如我这个异乡游子,踏上丙中洛便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而这一刻,我忽然听见一片笑声,似樱花瓣漫天飞舞、摇曳生辉。我一时愣住了:难道树会笑?
当然,在有十座神山相拥、被十道神瀑洗涤的丙中洛,如果有一棵会笑的树,也许并不新奇!可我偏有疑惑;循声而去,走进一家小商店,“嘻嘻嘻嘻——”一阵舒怀的笑声又扑面而来。五个女孩,围坐在一张矮矮的方桌前,正在叮叮当当地干杯,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无法判断这些女孩子是藏族、怒族,还是傈僳族、汉族?因为即便是在丙中洛,所有的少数民族在日常起居中都一副汉人打扮,所有的少数民族在“公众场合”都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我的目光扫去,看见小方桌上有红有白有黄——不折不扣地放着五瓶酒。
“姑娘们,你们有什么喜事啊?太阳还没有露脸,就喝起酒来了?”
“嘻嘻,喝早餐酒嘛!”分不清楚是谁回答的,只见一个个又花枝乱颤地笑做了一堆。
“你们店铺……几点开门营业?”
“随便!”一个女孩豪爽地一挥手,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派头。我被惊住,踌躇了一下,又问:“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随便。”回答得利索。
我瞪着她们暗暗在想:这么做生意,能赚钱才怪呢。
“哈哈哈哈!”笑声冲天而起,似在释我心中疑窦。“大哥,你也来喝一杯嘛!”又一个爽快的女子竟殷殷地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拍拍身边的小板凳,要我坐下来,“大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一定辛苦了,喝杯酒解解乏,心里高兴就不累了。”
我见女孩子们个个都笑靥如花地望着我,眼里流露的是一脉纯纯的暖意,我的心被深深地撼动了。我似乎已经嗅到了我长久以来一直梦里依稀的乡情。
怀揣这样的暖意和乡情,我又来到了丁大妈家。
丁大妈是开旅馆的。她开的是丙中洛的第一家旅店。那时候,丙中洛是怒江边上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拥抱着的娇女儿,还藏在深闺人未识。改革开放了,这雄奇、神秘和美丽得让人失语的地方便来了游人。游人要问路,丁大妈便带着他们走;走一圈累了,要住宿,丁大妈又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家里。
丁大妈对那些身背行囊、又疲惫又高兴的游人充满了同情。
住下了,要吃喝,丁大妈也招待。可想喝啤酒,没有!但我家有咕嘟酒。咕嘟酒是苞谷发酵做出来的,有点甜,有点酸,好喝。烤了石板粑粑,宰了大公鸡,做了琵琶肉,一样一样端上来,咕嘟酒就一杯接一杯“咕嘟”到客人的肚子里去了。咕嘟醉了的人,围着火塘跳舞,跳得七荤八素倒下,丁大妈夫妇俩就把他们一个个弄到床上去。
客人一觉醒来,梦里不知身是客,朝丁大妈笑笑,洗把脸又上路了。
一拨走了,一拨又来了。丁大妈觉得,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好可怜啊,就想,干脆办个旅馆吧,让他们来了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吃好睡好才能出去尽兴地玩嘛。
旅馆办起来了,住过的人喜欢丁大妈,就在网上发布了消息。
网络时代,信息像光速,来的人就更多了。人多住不下,丁大妈只好把女儿女婿赶到仓房里去睡。可总不能让儿女天天睡仓房,丁大妈决定扩建。现在这长长的一排石片房就是这么建起来了。丁大妈院里的果子,客人来了随便摘。吃不完就落地上,烂了,种子会在泥土里发芽。
丁大妈是藏族,汉名俞秀兰,老伴是怒族,汉名丁四方。于是人们便按汉族习惯叫她丁大妈了。丁大妈夫妇养育了五个子女,子女自然都随父亲姓丁。而五个子女已各自婚嫁,对象也是不同民族。一个家里便有了藏、怒、白、汉、独龙、纳西六个民族。
丁大妈的子女各有信仰。大女儿是领导干部共产党员;可另有两个女儿信天主教,丁大妈自己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她的老伴则信仰藏传佛教。她家旁边有座天主教堂,钥匙就在丁大妈手里。教堂里的活动,丁大妈都要去操心。离她家几公里,便是藏传佛教普化寺,丁四方逢五、十六,都要去烧香点灯。
这天,丁大妈兴冲冲地带我去参观重丁天主教堂,还在圣母玛丽亚的神坛前唱起了圣诗。丁大妈歌喉嘹亮,神态虔诚,圣经是藏文,唱的是藏语!丁大妈的藏语圣诗,如一条高贵洁白的哈达,在怒江峡谷间飘荡。
我问丁四方:“为什么你们生活得如此快乐满足?”他说因为他和老伴都有信仰。他还对我说,信仰是人的灵魂安放的地方,人有了信仰就有了主心骨。没信仰的人是可怕的,就像我们家的花豹(狗名):它嫌贫爱富,看见穿得漂亮的游客摇尾巴,看见穿得破烂的人汪汪叫;现在它竟也与时俱进了,看见丰田小车里出来的人就上去摇尾乞怜,见开手扶拖拉机的就上去叫……
听了丁四方的话,我感叹和赞美这里人的精神没有被商品社会污染。我十分赞同他们关于信仰的朴素理念。我说,是啊,有了信仰,人才会有宽容和爱心,有节制与和谐。
游丙中洛,原为观景,却写起了人。其实,丙中洛的景色雄奇美丽,刚柔相间;从山间坝子到巍巍山巅,自然景观跨越四季,植被从亚热带直至寒带,蔚为壮观。春天,梨花似雪,桃花灿烂;夏天绿水青山,一尘不染;秋天层林尽染,稻谷飘香;冬日银装素裹,雾锁怒江。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在这里挺直了陡峭伟岸的身躯,紧紧相偎形成了一条世界著名的大峡谷。它们似要联手将自己的野蛮女友怒江截住,可怒江却轻盈地从它们的夹缝里钻了出去,还不忘留下一串清脆透明的哗哗笑声。
事实上,在丙中洛观景,只要随随便便那么一走,凝神一发呆,马上就会看到一幅极美的山水画:或巉岩峭壁,鬼斧神工;或索桥横空,水光映雪;或山花烂漫,姹紫嫣红……即便是雨中,那奔来眼底的山水泼墨,也是大师级的国画杰作。
丙中洛年轻的大山血脉通畅,碧罗雪山靠近怒江的这一边,郁郁葱葱,毛茸茸的植被像富有质感的漂亮的怒族织毯,覆盖在群山之上;而向西靠近澜沧江的那一边则就只见光秃秃的山峰了,据说那是文明过度侵入的结果。
我要离开丙中洛了,我在这里住了七天。这里充满荒情野趣,全无雕琢痕迹,这里空气清新甜美,全无浮尘雾霭,这里天空蔚蓝如拭,全无碳酸污染,这里充盈着质朴的美,粗犷的美,宁静的美。要说一句发自内心而又精炼的感言,我要说,大自然的感动创造了民族,这里悠闲地居住着八个民族,是不同民族和睦相处的典范;大自然的神奇创造了宗教,这里和平地延续着六种信仰,是不同宗教和谐并存的典范;大自然的美景创造了文化,这里见到原生多样的个性文化,是不同文化各美其美的典范;大自然的威力,创造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是不同生态争奇斗艳的典范。
北疆四杰|周涛
绿洲白杨
有绿洲必有白杨,白杨似乎是绿洲的指示牌。“高高的白杨哎排成行,美丽的白云在飞翔。”这是王洛宾唱过的白杨。还有茅盾写过的《白杨礼赞》,那是一篇妙文,写出了新疆白杨独具的品格。
它是团结的象征。
在它笔直的主干上,所有的枝条紧密围绕,纷纷向上,决无一枝斜逸旁出。它紧密围绕主干的目的,是为了抵御风沙,它懂得,不团结就不能生存。
它只能横站成排,像边防线上的士兵;竖立成行,像出征的队伍;腰杆挺直,像伟岸的勇士;枝臂收拢,像欲飞的大鹰。它没有办法去“疏影横斜”呀,因为绿洲是危地;它没有条件去“暗香浮动”,因为风沙常袭来。
在沙漠的边缘,绿洲是这样一种存在:它脆如花蕾,薄如蝉翼,美如梦幻,坚如围城。
围绕并保护它的,就是白杨。白杨如不具备这种团结向上的品格,行吗?有白杨才有绿洲。
戈壁红柳
在植物的族谱上,红柳的确是太不名贵。它是既不名,也不贵,地道的草根一族。草木中的最普通、最低微的劳动者。
然而所谓的“名”和“贵”是植物原有的吗?不是,是人类社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制定的。“名”“贵”是人眼里的,不是自然本色。
但是红柳却是奉献精神的实证。
你看,在草不能绿的戈壁,它生根;在花不肯开的戈壁,它成长。它不祈求雨,也不巴结风,它相信自己的适应性和坚韧性。红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无神论者,它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一切全靠我们自己!”
正是这样,在茫茫戈壁,红柳与风较量,狂风把一团红柳连根拔起,吹得团团旋转,像一只满地翻滚的刺猬。后来风停了,红柳落在哪里,就在哪里重新扎下根。它等待一场雨。
不管多久,只需一阵雨,红柳就能长成一头骆驼!多么高大,多么漂亮,这是红柳吗?没错,正是它,一棵,两棵,一万棵,一百万棵,正是它们把戈壁变成了绿色海洋。
当它死了,人们挖出了它的根——巨蟒一般深深扎入土地的深褐色块茎,非常结实,非常耐烧,人们看到了它的骨头。
它用自己的骨头在戈壁上写下了格言:地球上没有应该遗弃的地方,只有可能被淘汰的物种。
天山雪松
“一池浓墨盛砚底,万木长毫挺笔端。”这是郭沫若先生当年留在天池的诗句,以小喻大,以近喻远,诗之技法。
天山雪松确实是高大的,遮天蔽日,苍茫无际。只有它,配得上绵亘1600公里的大天山,然而它也只能算是天山身上的丛丛汗毛。
雪松是高贵化身。
生在山的怀抱,长在雪的沿线,看哪,挺拔,傲岸,雄健,有型!这些群峰间的美男子,风雪中的伟丈夫,站得高,所以挺拔;境界大,所以壮美。
远离了尘世,但并非为了当隐士。隐士是孤独的,而雪松却是站满峡谷阴坡,如同列阵待命出击的长矛骑兵。在山谷间,它们聆听着风的脚步,有献身精神,不时为尘世输送上好的木材。
冬日大雪之下,雪松银装素裹,连睫毛上都挑着雪花。这时候,那才叫庄严肃穆,仿佛这些高大的骑士一瞬间变成了沉思的哲人。静静地,没有一丝风,一声不小心的咳嗽,都可能引发雪崩。
它们在思考什么?这些伟岸的思想家。思想在雪线上应该更纯净,更浑远,更包容。
它是不是应该成为一种表率呢?是不是未来这块地域上人的典范呢?新疆人应该长成雪松那样才好。
沙漠胡杨
从某种视觉效果上看,沙漠和大海差别不大——都一望无际,都波浪起伏,如此,在沙漠之海上,那些密如进港船桅的,是它们;还有那倾斜如欲沉没的船只的,也是它们。
胡杨胡杨,宇宙洪荒;
胡杨胡杨,千古流芳。
它就住在“死亡之海”里,结果奇怪的是,它比谁都活得久长。可以说它是在死亡的怀抱里获得了永生,这真是一个伟大的逻辑。
这些大片的胡杨正在这块无人问津的荒原上空度岁月,纵有千姿百态,无人观赏。时光的足迹留在它们身上,不少高大的胡杨中心已成空洞,但伸展向四方的枝叶依然绿意蓬勃。
它死了,它活着。
在它一身之上也许叠合了祖孙数十代,数百代,上一代的尸体就成了下一代的土壤。它这样延续,它这样存在,它这样与漫长的时间对抗,以求不朽。
终于,人们认识了它,仿佛重新认识了生命的刻度。它在时间里的刻度是这样:“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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