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徐迟
山城重庆,重重叠叠的屋宇。它披着一层薄纱似的轻雾,美丽得像在画中一样!在它的背后,耸起了多么熟悉的山峰和山峰上一圈花边似的淡淡的树木剪影。多末熟悉,因为曾经朝夕相对啊!轮船渐渐驶近了朝天门,却又一个拐弯,进入秀丽的嘉陵江。
一连几天在船身震动之中的乘船人,终于感到船停止它的震抖了。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然而,这安静并不长久。另一种震抖传动而来。我全身感到了这震抖,我成了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十年,整整十年,没有看见你了!整整十年,没有在你的怀抱中了。现在我回来了。
一辆车已在码头上等候我们。我们穿过一条新辟的马路,经临江门一带,疾驰前进。我又认得又不认得重庆的街道了!重庆的街道啊,我多么愿意下车来,停留在街头,细细看你,摸你。在这里我们曾度过了我们的历史中最艰苦的年头。难道不是在这里,我们半夜惊跳起来,把睡得香甜,连警报汽笛也唤不醒的孩子粗暴地摇醒,然后掮着包,提着箱,踉跄奔进防空洞;难道不是在这里,美国兵坐在吉普车里横冲直撞,奴颜婢膝的国民党西崽向他们打躬作揖,而我们用以维持生活的,我们口袋里的钱币却每时地被一种奇怪的妖法盗窃了去?难道不是在这里,除了太阳给我们一个影子之外,反动统治者也给了我们一个尾随不舍的魔影——我们在这里被折磨过,被侮辱过!
然而,现在不用说这一切了。你已经完全变了样,变得使游子归来,都不认识自己的家园了。
头一天晚上,朋友们招待我去重庆市川剧院看戏。我正听着抑扬的高腔音乐,突然从舞台和剧场的某些暗示中发现了:这可不是“青年馆”吗?是的,这正是当年的“青年馆”。记忆立刻涌了上来。在这台上,有人曾朗诵过《狂人日记》,马思聪曾弹奏过他的《剑舞》,大乐队曾以贝多芬的《英雄》祭奠过罗曼·罗兰老人,郭沫若先生曾站在那个失地千里的何应钦面前,痛骂了他几个小时。骂一句,台下鼓一次掌。而且,就是在这台上,十年前,在《双十协定》签订前夕,毛泽东主席曾经大声疾呼地呼吁和平,他说:“和为贵”。
第二天,我一清早就去寻找故居,没有想到所在地已变成一个公园,原来是草堂,现在矗立着一座楼房。我访问了张家花园,战时的作家协会,不能相信我们的作家曾住过这样破烂、这样湫隘的房子。我寻找紫薇村,没有找到,寻找红球坝,发现从前的一片菜园上,布满房屋,成为热闹的市区。我寻找大田湾,突然发现我已回到人民礼堂那天坛似的大建筑物面前了。在这里耸起宏伟的三层翠绿的圆顶,它在一刹那之间改变了山城的面貌。
我到处寻找,寻找沧白堂前的砖头,较场口的血迹和泪痕。博物馆派来的女同志,带领我们参观曾家岩五十号。我们曾在它的楼下听过政治报告,在小屋中看过秧歌舞剧。可是,这是多么奇怪的一幢房子啊!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同志和国民党特务同住在一个屋顶下面。在二楼,周恩来和董必武同志的两间卧室之旁,特务占了五个房间。当年的斗争是多么激烈,敌人已楔入到这座房子里来了。可是,现在,我们站在五十号的大门口,照起相来了。
重庆,有多少可回忆,可纪念的事物啊!可是,两天后,怀旧的心情很快消失。满眼是新事物。第三天,就觉得这种心情有点迂。第四天,我自己也简直不能忍受它了!
滑竿没有了。人力车也看不见了。电车满城飞,爬坡比起汽车来还快。缆车上上下下,往来于两路口菜园坝之间。菜园坝车站是四十年愿望的终点,成渝路的起点。现在,人们正在等待着宝成路通车的佳音。川黔路已经在兴建之中,将要跨越长江和嘉陵江的两座江桥开始钻探了。山城重庆还将是我国最早修建地下铁道的一座城市,一条地下铁道线从牛角沱通往大溪沟,另一条线从菜园坝通往朝天门。让我们采大理石来修造车站,用最美丽的名字给它们命名。
美丽的城市啊!我曾从朝天门出发,穿过繁荣的市区,到两路口参观体育馆,然后经过大坪,向着杨家坪而去。新建的一排排的工人宿舍,洁白的墙,绿的窗户,门前的小花圃,新建的电影院。未来的重庆正在这里劈开山头填平山谷,建设起来。我们又从这靠长江的一面横插到嘉陵江的一面去,于是看到了沙坪坝、磁器口的一片巨大的市区。一处是工业区,另一处是轻工业和文化区。
伟大的城市啊。一条宽阔的沿江码头将要像腰带似的怀抱这座山城。三峡水库将水位提高后,从上海来的万吨大轮船将要泊在这拥有一切现代化设备的大港。围绕着重庆钢铁公司的将是许多机器制造工业。重庆还是一座巨大的煤炭工业之城。蕴藏在长江和嘉陵江水波里的巨大的电力,则将推动这些工业。
富饶的城市啊!多少果树迎着阳光?多少果实使枝头下垂?去年的广柑还没有吃光,今年的又挂在树上了!为什么大自然对这里如此厚道?这里用不到绿化,四季都是绿的。绿化在这里只是绿的规划化:这几座山是广柑,那几座是柚子,等等。
看啊,百花满地,蝴蝶满园。还不知是蝶多,花多?还不知是花多,蝶多?看啊,四只抖动的蝴蝶在争夺一朵西番莲的花蕊。山城的气候特点使山城的花比哪儿的花更香,这儿是我们的一个香水工厂所在地。
夜晚,站在枇杷山公园的高处往下望,山下是几十万家灯火。你可以用一张黑纸,在上面刺着无数针眼,然后放到灯前看一看,这就是夜重庆,而我是回来了。
(刊发于1956年7月4日《人民日报》文艺副刊)

上世纪50年代的天安门
天安门前|沈从文
近几年来,我因工作关系,无论风晴雨雪,每天早晨、晚间都得进出天安门几次。可是试想拿起笔来写写天安门,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三十年前到北京来观光的人,在城郊各处都常有机会看见成串的骆驼队伍,从容不迫地在灰尘扑扑的道路上前进。每只骆驼背上必驮载两大袋杂粮或煤块。末尾照例还有只小骆驼押队,颈脖下悬个筒子形大铁铃,走动时当当地响。这些铃铛大致是世代相传,经历了许多年月风霜,声音有些已经哑沙沙的了。若机会凑巧,还可看到一种用两只骆驼组成的驼轿,一前一后斜斜地排着,抬着个大木轿笼,摇摇晃晃地走着,它也许正从蒙古、热河长途远道前来,恰好停顿在城外一个店铺前边。那店铺门口屋檐前挂有一块“某某镖局”的招牌。原来《七侠五义》《小五义》中提起的镖客,还有人在继承事业,又还有主顾上门求教。这个古老城市里,当时就还留下许多这类古老社会的标本。有的属于两百年前的,有的属于七八百年前的。骆驼队本来是沙漠中的舰队,在市中心的天安门前发现时,就更加显得这个城市的古老。当时北京电车开行还不多久,若遇骆驼队伍横贯马路时,电车司机照规矩还得暂时停车,等待一会儿,像是人人都得承认这是八百年前北京建都以来的成员,对待它们应当表示一点客气或尊重。
在天安门前的,还有青年学生、工人、市民,在这里举行示威游行前的集会。“五四”“三一八”“五卅”“九一八”……除了这些大的登报上书的集会以外,还经常有小规模的,每次虽然不过两三千人,或七八百人,已使得旧军阀官僚感到头疼心烦不好办。因此天安门前有一时曾经各处都种满了白丁香和黄刺玫,不知道的还以为军阀官僚在美化旧都,事实上原来只是有意把广场面积缩小,消极防止爱国青年的示威活动。
三十年来,北京城经历过了许多重大事变,终于解放了。天安门成了人民争取持久和平的象征,共同努力走向幸福美好生活的象征。每逢节日,几十万群众集会游行已成平常事情。时代不同了,骆驼队伍再不容易在这里出现了。现在什么人想看看这种神气庄严、体魄壮伟、耐劳负重的生物,大致得到南口居庸关一带,才有机会偶然碰上。至于住在北京市的小朋友们呢,将来只有到动物园或地志博物馆去,才有希望知道真正的骆驼究竟是什么样子,并且明白成串骆驼由长城外来到北京的种种情形。北京动物园如今还没有骆驼的位置,我建议不妨加入两三只,并且把它们祖先两千年前就经常载运了各种重要物资,横贯西北大沙漠,对于沟通中原和西域各民族关系,以及在中西文化交通史方面所作的伟大贡献,和二千年来在华北一般交通运输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加以适当的说明。更好的自然是将来地志博物馆陈列中表现城乡关系时,能够把三十年前成串骆驼在暮色沉沉时通过天安门前的景象,和解放后几十万群众在这里看五色焰火上冲霄汉、歌舞狂欢的景象,作一个显明对比,可见出两个时代,两种社会,如何截然不同。
天安门前大路上,成串骆驼迈着大方步过路,这种古色古香的,同时也是暮气沉沉的时代,已经完全结束了。代表今天、象征明天的各种新事物,却在不断出现。天安门大白石桥、石狮子前边,我们经常都可发现一群群年纪四五岁的小朋友,两颊红嘟嘟的,双双拉着手排队上公园去,随着阿姨的指点,一齐暂时停下来欣赏面前那个高大的天安门楼,欣赏毛主席六年前站到那上面向中国人民、向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那个地方。这个庄严壮丽的大门楼背后,正衬着一片透蓝的天空,一群白鸽子和银星点子一样,在这个蓝空天幕下绕着门楼回旋飞翔。回过头向南边望望,人民英雄纪念碑大棚架已经撤去,全部工程过不久就要完成了。要使得这个纪念碑更加庄严好看一些,扩大四周空地,更新的待施工的建筑群蓝图,应当已经在准备中。
前一代的流血牺牲,为这一代青年学习和工作开辟了无限广阔平坦的道路,这一代的勤劳辛苦,又正在为幼小一代创造更加幸福美好的环境,全中国人民——老年、壮年、青年和儿童,就活在这么一个新的社会中。革命纪念碑全部落成后,夏天黄昏时节,会经常有各种音乐团体,来在纪念碑前边石台上;向市民举行公开演奏会,在这里我们不仅可听到热情优美的民间音乐,还有希望可听到世界各国伟大作曲家最健康悦耳的音乐。到三个五年计划完成时,天安门前的广场,可能已经完全改变了样子,所有看台都用汉白玉石作得整整齐齐,纪念碑附近已展开极宽,四周六七层高的新建筑物群,也大部分用汉白玉石装饰,作得十分华美。这里是革命博物馆,那里是祖国自然资源馆,第三是民族文化馆,第四是工业建设馆,第五是……到晚上,这些大型建筑物里边,都光亮得和大白天一般,有万千游人进出。纪念碑前却有了二十丈大的巨型新式银幕,用电视方法,放映国家歌舞剧院正在上演的音乐舞蹈节目,免费供给三万市民群众欣赏。也还会看见成串骆驼正在慢慢地从天安门前边走过,而且押队那支小骆驼,颈脖下那个铃铛,依旧当当地响着,把多数人暂时都吸引到半世纪前北京旧风景画中去,原来这是历史博物馆在用电视教育回述天安门前的种种历史!
(刊发于1956年7月9日《人民日报》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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