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通明才会赢
西门庆究竟畏惧庞春梅什么?细探究竟,应当是畏惧庞春梅那种直露的个性,倔强的脾气和尖刻的话语所营造起来的一种气势。当然,如果西门庆对庞春梅不喜欢,不看重,他自然可以无视庞春梅的那种个性、气势的存在,也无须对她有什么畏惧之情。很显然,西门庆看中庞春梅的不仅是姿色,更欣赏她对事物的感悟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懂事”。
说人所谓“懂事”,最能体现的是对发生的每一件具体的人和事上,均能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闭嘴。庞春梅是很懂事的人,这一点潘金莲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再者,庞春梅是西门府的旧人,西门庆对她的了解也多过对潘金莲。由于西门庆深感庞春梅是个忠心主子的好丫鬟。所以,当西门庆在对负气自杀未遂的李瓶儿施以家法鞭打时,他只把庞春梅留在院里使唤,其他人都给赶到了院子外。尔后,西门庆与李瓶儿和好,庞春梅对打听过程的那些人绝不多谈,可见庞春梅是个心中颇有分寸的人。然而,庞春梅也有向西门庆多嘴的时候,可她一旦开了口,就让西门庆不知如何是好。庞春梅敢说敢讲,见不惯的事喜欢当面就说,言辞也很是尖锐。这在那个女人成堆、无事生非的西门府里,显得她颇有点男儿的气质。庞春梅这种偏中性的个性特点,令整日混迹在女人环绕境况下的西门庆,始终会生出对她的一种新鲜感。西门庆往往面对庞春梅的冲撞不仅不加以责备,还有点故意放纵的意思。一次,潘金莲让庞春梅来找西门庆,庞春梅找到书房外,西门庆在房里听到她的声音,急忙把正在与之暧昧的少年仆人书童推开,躺到床上装睡。庞春梅一步跨进去,见西门庆在炕上躺着,敏感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张口便道:“你每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着,敢守亲哩?娘请你说话。”(第三十五回)边说边把不肯动身的西门庆硬拉进潘金莲的房里来,转头对潘金莲说:“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捏杀蝇子儿是的,赤道干的什么茧儿,恰似守亲的一般。”听着这番数落,西门庆也不生气,庞春梅大大咧咧的样子,西门庆也竟然接受了。西门庆一贯认为,庞春梅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直率人。庞春梅泼辣的个性、爽直的行为,其中多少还隐约透着一点正形儿。虽说西门府里正不压邪,但对庞春梅的较真劲儿,西门庆仍有些畏惧。西门庆与书童间的变态性行为,府中许多下人都是知道的,看大门的小厮平安儿还曾把这事告诉过潘金莲,西门庆知道后把平安儿打得皮开肉绽,不省人事。因此,阖府上下,对西门庆好美童这事谁也不敢说,唯有庞春梅能说。正是由于西门庆认为庞春梅是个很正经的人,是个很自爱的人,故而面对庞春梅的数落,西门庆也就不会见怪了。可实质上,庞春梅不少的观念和行为,与她的主子潘金莲有着许多的共同点,但西门庆为什么会认为庞春梅很正经、很自爱呢?这要从庞春梅另一次夸张到变形的表演说起。
西门庆像天底下所有的暴发户一样,喜欢附庸风雅。他从府里各房中指派一个丫鬟学习弹唱,上房的玉箫,三房的迎春,五房的春梅,六房的兰香。西门庆为了让这四大丫鬟学习弹唱,还专门请来二房李娇儿的兄弟,这个出身妓馆的乐工李铭,给四个丫鬟做教习。一天,西门庆不在家。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和宋惠莲都在吴月娘的房里下棋,学弹唱的玉箫、迎春、兰香与李铭说笑了一阵,就都到了大小姐西门大姐的房里去了,只剩下庞春梅和李铭两人在西厢房学琵琶。其间,庞春梅因衣袖过宽兜住了手,李铭在拉她的衣袖和手时略微地重了点,庞春梅一声怪叫,随口便骂了李铭七八个“王八”(第二十二回),骂得李铭连申辩一句的勇气也没了,拿起衣服没命地往外跑,李铭深知这个庞春梅是惹不起的主儿。庞春梅从厢房出来,一路骂到上房,她在各房的女主面前表白:“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这骂声的用意很明显,既是借此事抬高自己的身份,更是顺便把其他丫鬟们贬损一番,还对那些有“邪皮行货”嫌疑的女主子们,显示出自己的清高尤胜她们的意思。尤其还可以借此对二房姨娘李娇儿狠狠地踹上一脚,这是对李娇儿参与孙雪娥告发潘金莲与小厮有奸,挑唆西门庆鞭打潘金莲一事,进行了一个宛转的报复。庞春梅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羞辱了李娇儿,又让自己“声价竟天高”,使她从此在西门府,赢得了一个洁身自好的好名声。与此同时,庞春梅也为自己在西门府抢到了一个道德制高点,这以后她便有了对别人的行为举止,可以随意进行道德评判的特权。庞春梅一举成了西门府中的贞洁名片,成为西门府的道德面子。所以,当西门庆请吴神仙为各房娘子看相时,也不忘把这位特殊的丫鬟叫出来让神仙给相面。出乎主子们的意料,吴神仙竟看出庞春梅有贵人相,说她“五官端正,骨骼清奇”,说她“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还说她“早年必戴珠冠”,而且“三九定然封赠”,并“一生受夫敬爱”(第二十九回)。主子们听了吴神仙的断语都不以为然,庞春梅听了可是句句在心。事后她和西门庆议论起来,掷地有声地说道:
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叫大娘说有珠冠只怕抡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第二十九回)
西门庆就是喜欢庞春梅这带刺的性儿,听了庞春梅这番话不仅不恼,还把她搂在怀里许诺道:“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西门庆看重的就是庞春梅对西门府的这份忠诚之心。的确,西门庆活着的时候,庞春梅是不敢也不会有何越轨行为的。
愈来愈得宠的庞春梅,也越来越有了潘金莲的做派。她对房中干粗活的丫头秋菊,常常是又打又骂。还伙同主子潘金莲,对秋菊极尽虐待之能事,俨然一个二主子的样子,其所作所为真是令人发指。在西门府中,庞春梅自认为不是个普通的丫头,而是个没正名的小妾。庞春梅从不屑与玉箫、兰香、迎春等大丫鬟们为伍,她自视比她们高一个档次。一次,富商乔大户的娘子邀请西门府上的全部女眷去做客,为了显示西门府家的气派,西门庆为他的六个妻妾,每人制作了几套富丽堂皇的衣服,又让四个大丫鬟打扮成一个样儿,随女主子们一起到乔家府里做客,并上前去给主家递酒。庞春梅对西门庆却表示她不去,西门庆问其缘由,她竟然说:“娘每都新裁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每一个一个只像烧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西门庆当即就爽快地答应道:“连大姐带你们四个,每人都替你裁三件:一套段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可庞春梅却强调:“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这里说的“他”,指的是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试想,一个丫鬟要与小姐衣饰穿戴相比照,这本就是一种僭越,更是庞春梅的一种嚣张。可西门庆对庞春梅这样的嚣张态度并不在意,他答应了庞春梅的要求,还又向庞春梅说明一下:“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这西门庆已然是把庞春梅的地位等同于大小姐了。可庞春梅却并不乐意,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的。”(第四十一回)那意思她庞春梅应等同于那些妾们的待遇,而不是小姐。这对还没有名分的通房丫头而言,庞春梅要求的衣服数量已超过了四房姨娘的孙雪娥。面对庞春梅极为过分的要求,西门庆却满不在乎,只见:
西门庆于是拿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段子衣服,两套遍地金比甲儿,一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段子织金对衿袄,翠兰边拖裙;共十七件。(第四十一回)
由此一事可见,在西门庆的心里,庞春梅是有着一份位置的人。同时还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西门庆治家不正,有偏有倚,这势必造成家中人际关系的重重矛盾,也进一步鼓励了庞春梅得势便猖狂的行为,使庞春梅在西门府中睥睨裙钗的高傲心理,进一步恶性膨胀起来。庞春梅有了西门庆的偏宠之后,就更加喜欢自抬身份,有时连主子们对她的示好,她也不甚领情。一天,西门庆在李瓶儿房中饮酒,见庞春梅进来便邀她一起喝。别的丫头是求之不得,她却推辞。李瓶儿听西门庆夸庞春梅十分善饮,以为她推辞是怕潘金莲知道后会不高兴,便诚意劝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盅儿怕怎的?”谁知这话刺到了庞春梅的自尊心,只见她脸顿时绷得紧紧的,似罩了一层寒霜,张嘴回话:“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第三十四回)几句不硬不软的话,噎得李瓶儿一句话也说不来。西门庆一看李瓶儿下不来台,立即把手中的香茶递给庞春梅喝,“那春梅似有若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饮这一口茶,庞春梅已经算给了西门庆面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庞春梅时时想自比姨娘的心理,终于膨胀到要与正房吴月娘分庭抗礼的地步。春节期间,西门庆的外室王六儿推荐了一个唱小曲的盲女申二姐到西门府里唱小曲。所谓小曲,是指当时的流行歌曲。这个申二姐因会唱不少南方的流行小调歌曲,故在地处北地的清河县算是小有名气,西门庆便把她安排在上房,专为吴月娘以及往来的内眷亲戚唱。正月二十八,吴月娘和众位妻妾都出门做客去了,只有吴月娘的嫂子和小姐西门大姐在上房听曲儿。有另一个常在西门府唱曲的郁大姐,则是在李瓶儿房里,专门唱曲给下人们听。庞春梅来到李瓶儿房中,拿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势,她不仅对其他人指东唤西,还让小厮春鸿把申二姐叫来,唱曲儿给她听。春鸿到了吴月娘上房,掀了帘子进屋就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歌儿与他听去哩。”申二姐不明就里,说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第七十五回)申二姐只知府中就西门大姐这位被称为“大姑娘”的小姐,根本不知还有个特殊地位的丫鬟庞春梅,府里人也叫她大姑娘。当申二姐知道是个丫鬟要听她唱曲时,便说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这里唱与大妗子奶奶听哩。”庞春梅得知申二姐不赏她的脸,不来唱曲给她听时,便“一阵风走到上房”,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口口声声“我家”长,“我家”短,完全是一副主子的口吻,根本就不把上房吴月娘的嫂子和其他客人,包括西门府的大小姐放在眼里。可怜那盲人歌女申二姐,被庞春梅骂得连轿子也等不得,哭哭啼啼走了。吴月娘做客回来得知此事后,心里自然十分地不快。吴月娘要潘金莲好好管束庞春梅,不想反被潘金莲抢白:“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吴月娘听这话气红了脸,只好对西门庆抱怨:“你家使的好规矩的大姐。”西门庆对此事却不以为然,还笑道:“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斯送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吴月娘见西门庆也不管束庞春梅,只好以孟玉楼过生日为由,不许西门庆到潘金莲房里过夜,以此出出心里的闷气。后来,王六儿在枕边向西门庆再提此事,想为她推荐的人找个理儿,西门庆却有一段形象的说辞:“你不知这小油嘴,他好不兜胆的性儿,着紧把我也擦杠的眼直直的。”庞春梅的“性儿”,让西门庆如面对带刺的玫瑰,既舍不得香气,又不敢碰触。
西门庆猝死,潘金莲这一房的舒心日子也到了头。欲火难禁的潘金莲,与西门大姐的丈夫,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有了奸情。庞春梅无意间撞见他俩这事,在潘金莲的苦苦情逼之下,也半推半就地与陈经济有了一腿,从此,庞春梅与主子潘金莲共享一个情人。这一来,庞春梅与潘金莲的主仆关系发生了进一步的改变,她们成了名副其实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是真正意义上的荣辱与共、利害相连。东窗事发后,吴月娘叫来当年买庞春梅进府的媒人,要她把庞春梅领出去卖了,只要付给买进时花费的十六两银价就行。庞春梅被媒人带走时,吴月娘还专门发话,不许庞春梅带走一件衣服,她要庞春梅“罄身儿出去”,可见吴月娘对她的恨有多深。
这位曾在西门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庞大姐,在得知自己已被吴月娘打发离开西门府时,“一点眼泪也没有”,反过来安慰哭得无比伤心的主子潘金莲:“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第八十五回)庞春梅的话说得是掷地有声,这人也走得是干脆利落。只见她“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对庞春梅而言,这个装满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西门府已是无可留念。庞春梅毅然决然地离开,她与西门府的决裂本已无可回转。可谁会想到,庞春梅的命运因她这决然一走,却被彻底改变了。庞春梅也没料到,她会进入自己生命的灿烂时期,真可谓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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