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命数人为运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一语，来自《红楼梦》写晴雯这个小丫头的判词。在晴雯之前的文学人物图谱里，已经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出现，这就是《金瓶梅》里的“梅”，西门府里的大丫鬟庞春梅。
庞春梅在中国文学人物画廊中是一个极富个性、刻画十分成功的婢女形象，她被描写成为一个身份下贱却不甘于下贱身份的女子。清人张竹坡认为，兰陵笑笑生写这个人物“纯用傲笔”。庞春梅在整个西门府的仆妇丫鬟堆里，在那个相互倾轧、相互争斗的底层女人小社会中，她不仅活得游刃有余，而且还能得心应手。
庞春梅本是上房吴月娘的使唤丫头，位在通房大丫头玉箫之后。潘金莲嫁入西门府，庞春梅便被西门庆从吴月娘的上房给拨到了潘金莲的五房，成了第五房的掌事大丫鬟，位子算是升了半级。不久，西门庆以花子虚“收用”李瓶儿的贴身丫鬟一事向潘金莲暗示，他想“收用”庞春梅。潘金莲因初进西门府，正是极力想讨得西门庆处处满意之时，也是需要有帮手助她站稳脚跟之际。所以，她很大方地同意了西门庆的要求。庞春梅自被西门庆“收用”后，潘金莲对她就另眼相看，“自此一力抬举他起来，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第十回）潘金莲对庞春梅的友爱亲善态度，不仅因为她是初来乍到，需要像庞春梅这样在府中时间长的大丫头扶助，更因她从庞春梅被西门庆占有，联想起她自己当年在张大户家的情形，自然会对庞春梅生出一种怜爱之情。庞春梅因“周岁克娘”“早年克父”（第二十九回），不得已被卖进西门府为奴。她虽进了上房当丫头，可吴月娘倚重的不是庞春梅，而是玉箫。庞春梅在上房时，很少能得到关爱和温情。尽管西门庆对庞春梅早有觊觎之心，但吴月娘只允许西门庆“收用”玉箫，而不让他收用庞春梅。这就意味着庞春梅在上房没有了可能上升的空间。庞春梅来到潘金莲的五房不久，不仅很快得到西门庆的“收用”，成了通房丫头，算是有了准小妾的身份，而且她还得到了潘金莲，这位美丽的新女主人，如母似姐的关怀。尤其庞春梅还看到，潘金莲也是大户丫头出身，她不仅能言善辩，通晓音律，识文断字，还会写曲辞，如今又做了富豪的姨娘，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庞春梅极为佩服。
庞春梅和潘金莲为什么都看重西门庆“收用”丫鬟一事呢？因为，丫鬟一旦被男主人“收用”过了，就意味着身份有所改变。大凡是被主子收用过的家奴，一夕间，就不再是普通低等级的家奴，而是具备了升格为小妾的基本条件，若是手段玩得好，还有可能直击更高的女主位置。宫斗为皇后之位，家斗为主母之位，格局不同，目的一样。通房丫头虽不一定有名分，但生活待遇与一般丫头相比，却有着十分的不同。通房丫头不仅吃穿用度比一般丫头规格高，胭脂水粉也比一般丫头多，在家庭佣人的实际位置上，也颇是有势可依者。另外，女主人如果同意男主人“收用”自己房中的某个丫头，这是表明此丫头是这房女主人的心腹。因此，庞春梅既是“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第十回），西门庆又早有了占有之心，庞春梅对此当然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在吴月娘上房侍候时，吴月娘并不把庞春梅当成自己的心腹看待，而没有吴月娘的同意，庞春梅绝不可以和西门庆有越轨之举。就此一点，可见出吴月娘确是不喜欢庞春梅这丫头，庞春梅那种不很随和又比较自我的个性，使她很难得到吴月娘的认可，更不可能成为上房女主的心腹之人。
庞春梅性格的倔强，使她的言行举止也往往显得任性和强硬，心智的聪慧，则更使她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个性特征。像庞春梅这样一类人，往往具有认死理，重感情，守承诺，只讲义气，不讲是非，敢做敢当，恩怨分明的性格特征。庞春梅之所以会形成这样不屈服、不服软的个性，实在是和她早孤无依、身世可怜有着密切的关系。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在西门庆的宠幸、潘金莲的抬举下，庞春梅任性而为，不依不饶的较真个性特点被极大地释放出来。长期受到压抑的人，一旦得以扬眉吐气，能够抬头挺胸时，其言行举动一定会夸张到变形。兰陵笑笑生写庞春梅在西门府的第一次张扬行为，便是因被潘金莲骂了几句后，她一肚子气来到厨房，掌厨的第四房娘子孙雪娥见她“槌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便逗她说：“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第十一回）庞春梅才听完孙雪娥的话，竟然暴跳如雷，孙雪娥便一声不吭了。孙雪娥的话或许正说在了庞春梅的痛处，她或许正好遇上潘金莲因不满西门庆的“收用”一事，以及对庞春梅的偏爱，故意找茬儿骂她。孙雪娥对庞春梅的性格脾气应该是早就了解，虽说庞春梅进西门府的时间比孙雪娥晚了些，但她们两人之间，这种磕磕碰碰的事儿也应该不会少。从孙雪娥对吴月娘说“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们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指吴月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他（指潘金莲）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的话中可知，庞春梅在上房时，孙雪娥只当她是个小丫头，时不时会以姨娘身份，给予庞春梅或痛或痒的教训。以庞春梅桀骜不驯的性格看，也说不定就是从那时起，就已经对孙雪娥积下了怨气，更何况懵懂的孙雪娥还真搞不清楚，新的五房娘子，现在庞春梅的直接主子潘金莲，可不是上房那个息事宁人的吴月娘。
潘金莲自打进门后就喜欢无事生非，生性又很多疑，时时刻刻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她性喜张扬，行为外露，总是把自己的心理活动暴露无遗。而聪慧的庞春梅怎会不懂自己主子的这点顾忌和忌讳呢？庞春梅这次在厨房被孙雪娥说了这几句话，不能随随便便就算了，她不能再忍受谁的逗气，庞春梅要让新主子潘金莲为她撑腰，为她出一出这口久憋在心里的恶气。于是，庞春梅回到房里，小题大做地向潘金莲进行汇报：“他还说娘叫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第十一回）这一来，心窄量小的潘金莲与孙雪娥立马便结下了梁子，可孙雪娥自己还不知道潘金莲为何那般地恨她。
潘金莲是一定要报复孙雪娥的，她不能让她房里的丫头被其他房的人欺负，哪怕是有位分的女主也不行。潘金莲认为，谁敢欺负五房的人，哪怕是欺负五房的丫头，那就等同于欺负她潘金莲。她虽排行第五房，但谁欺负她以及她所代表的五房都不行。潘金莲必要从孙雪娥开始，杀一儆百，使西门府中其他房的人不敢小看第五房的人。为此长远计，潘金莲是绝不可能放过孙雪娥的。让潘金莲扬威立万的机会很快便来到了，第二天一早，西门庆忽然想吃荷花饼和银丝鲊汤，他便派庞春梅去吩咐掌厨的孙雪娥给做来，可庞春梅就是不动身，西门庆问缘由，潘金莲便乘机告了孙雪娥一状。西门庆看叫不动大丫头，又叫做粗活的丫头秋菊去取。可是，等了半天秋菊也没取来。西门庆心里很是来气，他再让庞春梅去催要。这位已是鸟枪换炮的五房大丫鬟一来到厨下，就没说一句好听话。她明骂秋菊，实骂孙雪娥。那孙雪娥再不济，好歹也是个姨娘的身份，怎耐一个被她曾用刀背打过的丫头骂，孙雪娥还嘴自是难免。这庞春梅要的就是孙雪娥开口还击，她一边与孙雪娥对骂，一边扯着秋菊的耳朵回到前院房中，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事由。潘金莲则旁敲侧击，进一步挑唆。西门庆不听罢了，一听这主仆的一番挑唆之语，那是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性格本就冲动的西门庆疾步冲进厨房，不由分说，给了孙雪娥一顿拳脚，打得她疼痛难忍，放声大哭。潘金莲和庞春梅主仆二人听着这哭声，心中都不由得暗暗得意，一身的舒爽。潘金莲得意于西门庆偏宠着她，偏向着五房。庞春梅得意于自己也能有出口气的时候，整治了这个也是丫头出身，还敢用刀背教训她的四姨娘。
庞春梅为人个性很直露，对人的态度也爱憎分明。她爱潘金莲，因为潘金莲对她好；她敬潘金莲，因为潘金莲不管到哪里，一定是最引人注目的美女。在爱与敬的情感作用下，庞春梅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着潘金莲的言行，学着潘金莲的风骚，适应着潘金莲的思维，实践着潘金莲的做派。孙雪娥挨打，庞春梅更把潘金莲视为自己可依赖的人。可是不久后，庞春梅发现就算是女主人，那命运有时反倒是不能够掌握在自己手上的，而做丫头的人却往往能帮衬上主子，扭转主子运势的乾坤。
在西门庆包占妓院，“梳笼”了新当红的妓女李桂姐期间，潘金莲把小厮琴童勾上了床。这事被秋菊传到了上房丫头小玉那里，小玉又传给孙雪娥与二房的姨娘李娇儿知道了。孙雪娥与李娇儿两人，本就与潘金莲多有嫌隙，有这样报复的机会，她们二人自然不会放过。在得到潘金莲如此劲爆的绯闻材料后，孙雪娥与李娇儿都觉得完全可以狠狠地搞死这个时时看不起她们，时时想要踩住她们的潘金莲。既然家主与家奴私通是死罪，她们二人怎能不置潘金莲于死地而后快？孙、李两人不顾吴月娘的告诫，决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与潘金莲好好地斗上一斗。终于有一天，西门庆回家中来了。孙雪娥与李娇儿联袂向西门庆告了潘金莲一状，勃然大怒的西门庆，一进房就打了潘金莲几个大耳光子，并喝令她脱光衣服跪在地上。潘金莲原想为自己作辩解，却反惹西门庆手提马鞭“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第十二回）就抽打了过去。潘金莲哭了，但她仍咬紧牙不松口，坚决不承认与小厮有私情。潘金莲坚不松口，拼死抗拒，不仅是因为她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更是因为庞春梅已私下跟琴童串好了供词，她心里有不认账的底气。西门庆见潘金莲不认，供词又相符，心下开始有点不忍。西门庆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把庞春梅搂在怀中问道：“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庞春梅其时心里很明白，西门庆问这话便已经是饶过了潘金莲。西门庆问话的用意有两个：一是给他自己下个不后悔饶过潘金莲的决心，二是向潘金莲表示，庞春梅是我放在你这房里的耳目，你的事瞒不了我。可西门庆懵然不知的一点是，“性聪慧”的庞春梅可不是“为人浊蠢”的秋菊。庞春梅做了长年丫鬟，她深知遇到一个能一力抬举丫头的女主子，并不是一件容易且随时都会发生的事，潘金莲对她有知遇之恩，有怜惜之情。此外，庞春梅还很清楚，如果没有了潘金莲，五房也就不存在了，她就不可能是什么大丫头。庞春梅很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此时，便是她报答潘金莲的时候。只见庞春梅一副娇痴模样，对西门庆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家气不愤俺娘儿们，作做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去好听？”（第十二回）庞春梅这番话包含三层意思：其一，你西门庆既然宠爱潘金莲，就该相信她不会再看上别人，况且还是个家奴。其二，让西门庆知道府中女人们的争斗，孙雪娥、李娇儿二人告状是有意陷害她们这一房。其三，向西门庆表明，那些告状的人根本不顾及你的家声，这种事就算是真的，你查出来对你的声名也有害无益。西门庆自然是听懂了这些话的意思，所以他听完这番话后很是高兴。庞春梅既能忠心为主，又懂得息事宁人的态度很得西门庆的欢心，西门庆此后对她更是另眼相看。潘金莲经此一事，与庞春梅结下了姐妹般的情谊，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两个人是情意相通，心心相连，名为主仆，实是战友。后来，这主仆二人在西门府中便沆瀣一气，同声同气，几乎是打遍全府无对手，占尽了风光，出尽了风头，弄得许多家奴，包括西门庆在外头的朋友，只要关系稍稍亲近的，都要奉承这位五娘子，也对庞春梅这个通房丫头十分地讨好。
随着潘金莲这房势力的增长，庞春梅在西门庆那里更加得势，潘金莲也把她当成和西门庆周旋用计时的砝码。西门庆与宋惠莲有了奸情，为避人耳目，本想到潘金莲住的前院宿一晚。西门庆去跟潘金莲商量，潘金莲因得了西门庆的好处，自是不好拒绝，但心里又极不愿意，她便把庞春梅抬了出来：“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他这里。你不信，叫了春梅小肉儿，问了他来。他若肯了，我就容你容他在这屋里。”(第二十三回)潘金莲这一说，西门庆也无可奈何，只好让潘金莲派人去把花园山洞打理一番，点了一盆火御寒，和宋惠莲一起过了一个哆哆嗦嗦的偷情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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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01 21:4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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