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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梅兰芳
三
唐朝的盛世有杜诗、颜字、韩文,南北朝的乱世竟也有“竹林七贤”,因此社会、时代的发展与文化、艺术的发展,是既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的。然而,尽管如此,文化、艺术与社会、时代还是存在着一定关系的。虽然很难说清楚大宋原本不失丰腴的江山最后倒底是被赵佶的“瘦金体”越写越瘦的呢,还是它原本的丰腴只是一种虚胖,它蕴育出的艺术就只能如此骨瘦如柴,但“瘦金体”只能出现在宋代,决不可能出现在唐代,这一点是肯定的;还有那南唐小朝廷,我们也难以说清楚倒底是李后主的小令将这个小朝廷最后唱衰的,还是这样的小朝廷原本就只能蕴育出这样的小令,但是同样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种“问君能有几多愁”之类的小令只能属于李后主。
清末,阴盛阳衰,乾坤颠倒;民初,历史转折,社会转型。这一过程中,文化在冲击中交融,在交融中发展,在发展中呈现出一时的畸形繁荣。从这个意义上说,梅兰芳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可谓生逢其时、其世。
梅兰芳是一男性,但是舞台上出演的是旦角。“旦”即剧中的女性角色,所谓“男旦”,即男性演员在剧中扮演女性角色。尽管梅兰芳无疑是京剧历史上最杰出的男旦,但其艺术本身毕竟是一种“非正常”,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畸形。对于这种畸形艺术,无论是以历史的眼光还是世界的眼光来审视,它都应该只是一种非主流的存在,甚至是畸形的存在,可是为什么在清末民初竟能如此地发扬光大呢?其实这又不能不回到那个畸形的社会现实中去找答案。
据说梅兰芳最初走红时,北平城里曾将人们对他的着迷谑称之“中梅毒”。诗人易顺鼎曾在其诗中写道:“此时观者台下百千万,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妇。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稀有。”将这个戏谑的称呼和易顺鼎的诗句结合起来看,就不难看出,当时的那些所谓的“风雅之士”,在梨园内外之所以大捧梅兰芳,艺术似乎都在次,大多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个带色的眼光都落在其“颜色”二字上。对此种现象,1924年鲁迅在《论照相之类》一文中曾讽刺道:“我们中国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外国没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此文历来都被人认为是鲁迅对于梅兰芳的讽刺,其实与其说鲁迅这里是讽刺梅兰芳的“男人扮女人”,还不如说是在讽刺那些看客——男人只看到“扮女人”,女人只看到“男人扮”——正是他们才使得这门“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发扬光大的。
的确,那时的梨园内外,正充斥着大批这样的看客,特别是男性看客,他们对旦角演员舞台上下的要求,是可想而知的:舞台之上,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亦属旦角的潘金莲们在戏里戏外的淫荡噱头,以满足他们同样淫荡的心理需要;舞台之下,他们希望旦角演员仍以“相公”的身份为他们斟酒陪笑,寻欢作乐,甚至与他们发生猥亵,其实质形同嫖妓。而嫖妓在当时是被明令禁止的,然而逛“相公堂子”却被默许,于是,“捧旦角”便成了当时一些无聊的所谓“风雅之士”最热衷的事情。
梅兰芳并不是那种天才型的演员,他的最初走红,毫无疑问,主要靠的是他甜美的嗓音、娇美的面容和优美的体态,也就是说,他初入梨园,走的是“青春偶像”的线路。他此路之所以能顺利上道,我们当然不能说得感谢当时那种畸形时代的变态审美风气,但是也毋庸讳言,如果不是适逢那种时代风气,那他的这条“青春偶像”的线路能不能顺利上道,以至走通,还真的很难说。
然而,在那种风气之下,那些被“捧”的旦角,一不小心便会沦为玩物,走上人生的歧途。所以当梅兰芳走红时,将他一手拉扯大的姑姑便一再谆谆告诫他:“咱们这一行,就是凭自己的能耐挣钱,一样可以成家立业……我们这一行的人成了角儿,钱来得太容易,就胡花乱用,糟蹋身体。等到渐渐衰落下去,难免挨冻挨饿……唱红了,以后短不了有人来约你,你可得自己有把握,别沾染上一套吃喝嫖赌的坏习气,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千万要记住我今天的几句话!”
梅兰芳最为难能可贵的,绝不是他作为一名演员的先天条件正好与时代审美风气相合,而在于他在这样一个污浊而畸形的时代中能出污泥而不染。
梅兰芳洁身自爱,生活简朴,即使成名之后,也从来不沾烟、酒、色。他幼年丧父,14岁时丧母,凄苦无助的孤儿生活和日趋没落的家境,虽使他养成了缺乏自信、小心谨慎的性情,然而,作为当红男旦,登上舞台,心中唯有艺术;走下舞台,每当面对“盛情”,他态度都始终斩钉截铁:“演戏可以,陪酒不行!”
但是,尽管如此,仍有一个事实无法改变,这就是作为男旦的梅兰芳,每在舞台上表演时,观众中仍然有“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妇”的心理。当然这并不是梅兰芳的错,错的是那些只看到他“扮女人”的男人们和只看到“男人扮“的女人们。而鲁迅最深恶痛绝并加以讽刺也恰恰是这一点。
人品即艺品,艺品即艺格,正是因为梅兰芳始终坚守着这一份人品和艺品,他才不但拥有了齐如山这样的别人所绝无的“戏袋子”,甚至他连“钱袋子”也不缺乏,并最终获得了艺术的极大成功,进而赢得经济与人格的双重独立。
被时人称为梅兰芳“钱袋子”的人是冯耿光。
四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平津岌岌可危时,冯耿光敏感地觉得北平已不是梅兰芳的久留之地。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对于时局有着准确把握,毕竟他的父亲是北洋政府曾经的总桶冯国璋,军政各界有着许多的关系。那么离开北平去哪里?冯耿光力主去上海。这也是他综合了政治、经济两方面因素,尤其是经济方面的因素,所作出的判断,此时的冯耿光本人毕竟身为中国银行的总裁,对于上海的经济状况和文化市场状况非常了解。
没想到,冯耿光的主张此时与齐如山发生了很大的分歧,齐如山认为梅兰芳为了艺术,还是应该留在北平,因为北平毕竟是京剧的大本营,上海这么一座近代发展起来的工商业城市,不说它是文化沙漠,但至少文化土壤是贫瘠的,并不利于梅兰芳艺术的发展。
而这一次,梅兰芳站在了冯耿光一边,为此齐如山非常失望,给梅兰芳写下了上面提到的那最后一封信,并真的从此后两人再不曾见过面。
梅兰芳这次在“戏袋子”与“钱袋子”间抉择时,选择了“钱袋子”,这是事实,但后来的事实更证明,梅兰芳的此种选择并不是只为了钱。
冯耿光的确是梅兰芳演艺事业强大的幕后财团的领袖,更是最重要的策划人。
冯、梅两家可谓世交,关系极深,梅兰芳终生称冯耿光“六哥”。冯耿光一生活跃于政、经两界,人称“六爷”,他早年曾在袁氏凯政府任职,与民国各个时期的高层人物都非常熟悉;父亲冯国璋任总桶时,他出任中国银行总裁;将介石当政,他是中国银行董事。
为了梅兰芳的演艺事业,冯耿光可谓“挥金如土”。为了梅兰芳的“打炮戏”《太真外传》的演出成功,冯耿光以1000元大洋为其购下孔雀翎褂子一袭,以作羽衣之用。1917年穆辰公写了本《伶史》,书中对梅兰芳多有贬损,书一出版,冯耿光竟出资将此书从市面上收购殆尽,并付之一炬,如此为了朋友的名誉而仅仅出于友情便凭私人力量实际禁了一书,既是美谈,也实罕见。1930年,梅兰芳赴美演出交流,冯耿光筹措费用十余万元,为之他竟然将老家田地也卖掉了。因此时人流传一说:“冯耿光的银行就是为梅兰芳开的。”除了无私提供赞助外,冯耿光与梅兰芳生活私谊也极深,1928年,梅兰芳娶孟小冬做“偏房”,他们的香巢就设在冯耿光的公馆内。
齐如山是一位很清高的只相信艺术的艺术家,他并不太深知中国的戏曲名角儿除了艺术之外,还得用银子堆出来。但是冯耿光知道呵!所以他力主梅兰芳移居上海,或许还有为梅兰芳的艺术寻找更大的市场,以期“以艺养艺”的因素在其中吧?
梅兰芳在此以前,已曾多次到上海演出,且每次都取得极大的成功,他在上海的名气一点儿也不比北京差,这为他的艺术在上海打开更大的市场提供了保证。当时的上海,不但已经是中国最大的城市,而且是对外开放程度最高的城市,尽管此前梅兰芳已有两次赴日演出的经历,但是要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上海无疑又是离世界最近的一个码头。
这一切或许都是梅兰芳宁可离开齐如山而去上海的原因。
离开了北平,离开了齐如山的梅兰芳,当然失去了很多,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也收获了很多,甚至可以说,梅兰芳的人生和艺术,都是在离开北京后得到了涅槃、达到了巅峰。如果不离开北京,梅兰芳最后会不会成为“这样”一个梅兰芳,或许真很难说。
无庸讳言,移居上海后的梅兰芳,艺术上进展并不大,这不能不说离开了齐如山这个“戏袋子”是一个原因,但是更大的原因是他在那儿遇到了一个问题,且与哈默雷特当初曾遇到过的“活还是不活”的问题性质一样。
梅兰芳是一位为戏剧而生的演员,演更多更好的戏应该是他的天职,但是,来到上海不久,“演”还是“不演”,竟成了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
1934年3月1日,日笨扶持的傀儡政权“满州国”在东北成立,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粉墨登场出任“执政”,后又索性改称“皇帝”,年号“康德”。为此,日笨关东军派人来到上海,邀请梅兰芳到东北去参加“祝贺演出”。
演,无异于与侵略者为伍,与卖国者同流;不演,后果意味着什么,不难想象。梅兰芳毅然选择了“不演”,当然也选择了危险。
最后,来者终于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梅府三辈可是受过大清恩典的,你可曾忘了有‘天子亲呼胖巧玲’的诗句,而今大清复兴,你理应前去庆祝一番,况且这跟演一次堂会戏又有何区别?”
面对来者的气急败坏,一惯温文尔雅的梅兰芳义正词严地说:“此话错矣!清朝已亡多年,溥仪先生也早已成一普通百姓。他若以中国国民身份做寿演戏,我倒可以考虑。而他现受日笨人操纵,另立政府,与我国为敌,我怎么能去给他演戏而让天下人耻笑!”
“照你此言,大清对梅家的恩惠,就此一笔勾销了?”
“此言更差!”梅兰芳又反驳道,“即使从前宫中,我等艺人演戏,也是唱一场开一次戏份儿,纯属一买一卖,互相之间,谈不上谁对谁有甚恩惠。若说中堂尚书,或许可说受过皇恩宠惠,一般当差小使,多了去了,岂都算受恩领惠?而我等卖艺之人,可是连当差小使还不如,更何来恩惠二字?”
梅兰芳坚决的态度,最终让来人灰溜溜而去。
梅兰芳在“不演”的同时,当然也“演”戏,如《抗金兵》《生死恨》。这是他离开齐如山来到上海仅排演的两部新戏。之所以排演这两部新戏,毫无疑问,是为了借古喻今,激发人们的爱国情感和抗战热情。尽管这两部戏在梅兰芳剧目中,艺术性并不算太高,但是思想性和演出的现实意义无疑是值得称道的。此时的梅兰芳,什么戏绝“不演”,什么戏一定要“演”,心里已十分清楚。
如果说,梅兰芳在拒赴东北演出时,他身在的上海毕竟还没完全在日笨人手中,拒演的危险还相对较小,可是随着“八·一三”事变的爆发和上海的沦陷,“演”还是“不演”?问题摆在梅兰芳的面前则更为严峻了。
在日笨人占领的沦陷地继续演出,无异于与侵略者合作,为国家和民族的敌人粉饰太平。如果停止演出,又如何去对付找上门来的种种威胁、利诱;另外,作为职业演员,拒绝登台演出,就意味着没有收入,一大家人的生活开支如何解决?
此时的梅兰芳顾不了那么多,他毅然选择了息演!
他在于德道8号租了一套公寓留居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梅兰芳都不肯在上海买房,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回到北京。然而,抗战形势大大出乎梅兰芳的意料,他不得不在上海作长期住下的准备。尽管梅兰芳很少登台,但好在生活方面有冯耿光等朋友接济和帮助,似乎并无大碍;其间还于1935年2月到4月赴苏连访问演出,并与戏剧大师斯坦尼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会面;后又转赴波拦、德帼、法帼、比力时、意达利、英帼等国进行戏剧考察。
眼看着上海形势一日不如一日,1938年初,梅兰芳携家眷和剧团演职员赴香岗演出,并随之留居香岗。
然而,日寇的铁蹄似乎追着他跑一般。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随后不久香岗也沦陷了。
留居香岗的梅兰芳,“演”与“不演”又成了问题。梅兰芳又一次选择了“不演”,并且蓄上了胡子以明志。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天上午,一个陌生的日笨人闯进了梅兰芳的家,声称是九龙日军死令酒井先生派来“请”梅兰芳的,最后盛气凌人地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此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梅兰芳,大义凛然地说:“我现在就有时间!”说着,自取衣帽,毫无惧色地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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