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4月,团内给汪曾祺贴了第一批大字报,其中有的写道:“我们总怀疑有些曾被江清重用过的人在干扰运动的大方向。”5月,汪曾祺在创作组做过一次检查。8月,勒令再做一次深刻检查。当时文化部长黄镇认为,文艺界清查不彻底,高压锅做夹生饭,火候不够,要采取非常手段。很快,汪曾祺被当众宣布为重点审查对象,一挂就是两年。
谠委书记薛恩厚也被挂了起来,情绪起伏较大。有一阵,他看了谁都说:“揭(发)呀,揭(发)呀。”他曾跟汪曾祺说:“我给我这十几年总结了两条:胆小怕事,保存自己。”过了几天,他颇有感触地又对汪曾祺说:“我发现,我们都成了杨春霞的底色了。”
汪曾祺写了这样一封保证书:“除了替创作组或谠委起草的工作报告外,我没有给江清、于会泳写过任何信。”专案组负责人批了两个字:待查。
汪曾祺在1978年4月11日写了《我的态度》一文,明确地表示:“我将尽我所知、毫不隐瞒地揭发江清和于会泳的罪行,交代自己的问题。我也希望早一点把我的问题搞清楚,并且坚决相信组织上一定会对我的问题作出恰如其分的处理。我相信北京京剧团的运动一定能搞好!”
汪曾祺在“挂起来”的日子里心境愁苦,家人和同事深知其况味:
当时上面认为江清还有第二套应变班子,老头成了怀疑对象。老头天真,别人觉得他日子过得风光,他觉得受苦受累大了,别人对他的认识与他的自我认识有很大反差。一般人认为样板团是江清的铁杆队伍,吃香喝辣,对江清知根知底,关系非同一般。把他挂起来,他接受不了,心里不平衡,跳得挺厉害,说我们也是受害者。在家里发脾气,喝酒,骂人,要把手剁下来证明自己清白无辜。天天晚上乱涂乱抹,画八大山人的老鹰、怪鸟,题上字,“八大山人无此霸悍”,抒发不平之气。老头不是一直平和,年轻时曾傲得没边。
我感到,他的思想深处跟“文阁”不合拍,不认同。在创作上痛苦不堪,他是从这个角度认识“四人梆”的。68年我们下乡插队,他对这个运动有看法,但没法反对。他说,把你们送下去我还没认识清,你们用行动改变我的想法吧。
在大环境中若即若离,骨子里还保留一些东西,没有完全化成那一套,没有成为被政治塑造的变形人。那时他给老同学朱德熙写信,从不写样板戏如何如何,最多只写“我等首长看戏,回不了家”,谈服装、考古,一直保持日常生活的情趣。
“四人梆”倒了,他觉得应该,自己获得极大解放。挂起来有一两年时间,很难做结论,只能不了了之,但不给他安排工作。
(儿子汪朗1998年6月26日口述)
打倒“四人梆”后,一些人反而拿他开刀,整他,这其中有年轻的创作人员。整得很厉害,大字报很多,骂得狗血喷头,想打死汪曾祺这只“死老虎”。汪曾祺说:“把我弄得够呛。”
我认为不能这样整汪,冤得很。他尽量躲开我,怕影响我,这是他的好意。有一天在厕所里见到他,他问我:“你害怕不害怕?”我说:“我没做亏心事。”
那时多少人给“四人梆”写效忠信,拍马屁,写小汇报。我说:“你们在于会泳处看到有张滨江的一个字,你们随便把我送哪!”
汪曾祺在创作上没得罪过人,没挑过别人什么毛病,也没有呵斥过谁。他在团里没造次过,为什么这些人攻击他呢?就是有人有私心,借打他想在政治上捞稻草。知识分子患得患失,汪曾祺理解这些,不记恨。
(北京京剧团老同事张滨江1998年7月7日口述)
那时他写了不少反驳材料,不同意人家写的结论。人家让他签字,他逐条辩驳。他被单独审查一阵,让回家,但不让串联。
他不懂政治,在“四人梆”倒之前,却没少传小道消息,把我们吓死了。《红都女皇》之事就是他告诉我的,说:“出事了,mzx批了……”很高兴,手舞足蹈。
后来有一阵审查松懈,无人管理。刚好曹禺《王昭君》发表,曹禺写舞台指示很漂亮。闲来消遣,汪曾祺把它改成昆剧,我改成京剧。那时他已开始收集《汉武帝》的资料,自己做卡片,想分析汉武帝的人格。后来体力不行,住房太小,没有条件写下去。
我们劝他搞小说,他说:“我没有生活,写不出来。”实际那时已在打小说腹稿,还找出47年写的小说给我们看,让我们说归什么类。
他说,样板戏十年磨一戏,很精致。但主题先行,极左思潮影响下出了一批高大全人物,那不叫艺术。他认为立得住的就是《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有些唱段可能会流行。他心里有底,让你们先写本子,最后还是我上。骨子里傲气。他改我们的唱词,划了一段:“不要煽情。”又划掉一段:“这段没用,白唱。”
王蒙、邓友梅说不能听样板戏,老夫子很同情,觉得是这么回事。他说过,我们吃样板饭,对他们能理解。
(北京京剧团老同事梁清廉1998年7月6日口述)
京剧团创作室老同事袁韵宜记得那时见到汪曾祺进出办公室,总是低头进低头出,灰溜溜过了一段时间,见到熟人说:“我又挨整了。”清查组要求他系统地交代“文阁”问题,一遍遍地要讲清与江清的关系。闲时无处可去,只好在资料室喝茶、看报纸,不敢与人随便交谈。有人愤怒地表示:“汪曾祺对别人作品看不上,很高傲。但他没有傲骨,江清拉他,他就上天鞍门。”
《杜鹃山》导演张滨江说:“他有时一言不发,眼神悲凄,心里有事。”最后审查的结果是不了了之,汪曾祺被迫写了约十几万字的交代材料,成为他十年京剧创作的副产品。
那时,汪曾祺在异常压抑、孤独的境地下,竟发愤写出了《裘盛戎》、《梁红玉》、《一捧雪》等剧作。行内人士依然赞誉剧本的文学性,认为保持了他笔下人物有深度的特点。袁韵宜描述道,出演比较冷清,戏里不是很热闹。
他改编的新作《王昭君》一开始无人问津,后来总算由李世济出演。汪朗至今还记得父亲当时兴奋异常的情形:“他自己把唱词、道白用工整的小楷抄成幻灯字幕,有一位观众看完戏后,竟专门找他探讨书法。”
后来不少朋友劝汪离开京剧团这块伤心之地,甚至有一次胡乔木当场找了一张烟纸,上面写了“汪曾祺到作协”几个字。汪还是没有离开,他觉得京剧团自由、松散,反而不像外界有的单位那么复杂。
在那段苦闷的日子,《受戒》、《大淖记事》已经开始谋篇成形。张滨江曾听他讲过《受戒》中的故事,梁清廉读了《受戒》初稿后,惊讶地说,小说还能这么写?她给杨毓珉看:“我不懂,你看能发表吗?”杨毓珉在一次会上介绍《受戒》的内容,引起在场的《北京文学》编辑部负责人李清泉的注意。杨说:“这小说现在各报刊不会发表的。”李清泉散会后说:“我要看看。”就沿着这条线索索取《受戒》发表。
林斤澜说到汪的另一成名作《异秉》的发表经过:
汪曾祺当时跟文学界脱离,状态很懒。我说,把《异秉》交给我转寄吧。《雨花》的叶至诚、高晓声看后觉得很好,说江苏还有这么好的作家。但是两三个月没发出来,我写信问,叶至诚说:“我们也讲民主,《异秉》在小组通不过。组长说,我们要发这样的小说,就好像我们没有小说可发了。”后来高、叶一定要发,高晓声还特意写了编者按。汪很欣赏编者按,认为他懂。
(1998年6月12日口述)
以后汪曾祺在小说创作上一发不可收,声名远扬。阎肃看了他的新作,打电话夸奖,汪哈哈大笑:“巧思而已,巧思而已。”
阎肃这才意识到,原来的戏剧园地对他来说太窄小了,从《受戒》中找到了真正的汪曾祺。他对汪曾祺说:“现在对头了。”汪曾祺说:“老了,老了,找到了位置。”
阎肃有感而发:“汪曾祺这个人没有城府,我没见过他发过火,从里到外都比较纯,甚至没有多少防人之心,他能瞧得上你就会跟你非常好。”他忆起“文阁”中在上海写剧本时,与汪曾祺在街头小店喝黄酒长聊的情景:“我们不敢议论江清,也不提那该死的剧本,就是聊家乡的事、读过的好书、闻一多和《楚辞》及早年看过的好莱坞电影的明星,有一种穷人的乐趣。聊了契诃夫、易卜生、李商隐,说了不少西南联大、重庆抗战的事,后来他写的小说中画面、情节似乎都说过,但没有谈过《受戒》中的那个小和尚。很少谈论上面的事,无从谈起,也没有那个觉悟,只是有时看不惯而已。”
阎肃记得,“文阁”初期他们谈过现代戏,认为京剧完全都搞现代戏不行,因为要失去很多表现手段,失去一些施展天地。
阎肃感慨而道:“他算是西南联大有才的学生,在文学上格外出众。古今中外的书读得多,记忆力好,经常纠正我记错的事情。对故里一往情深,对老师念念不忘,谈自己心仪的过去式女孩子。他有幽默感,谈吐中自然见风雅,年轻时也狂过一阵,女孩子一般都很喜欢这种幽默感、这种性情。他做淮扬菜蛮有味道,能做一手汪氏豆腐。后来基本上与世无争,不太争强好胜,不图一时之嘴快。”(1998年7月7日口述)
老友林斤澜评价道:“汪曾祺不问政治,不懂政治实际。但他对政治有幻想,有乌托邦的想法。”
汪曾祺曾在林斤澜面前表露过,对一位老友的变化甚感遗憾:“他后来变了,变得不潇洒,不清高,进了仕途就有所求了。”
汪曾祺颇为自负地说过:“喜欢我的人可能有风趣,我喜欢的人肯定有风趣。”
汪曾祺一生都弥漫着杨毓珉他们所说的书生气、士大夫气,成败俱在于此。1958年补划为“右哌”的罪证是汪所写的鸣放小字报《惶惑》,结尾如此飘逸地写道:“我爱我的国家,并且也爱谠,否则我就会坐到树下去抽烟,去看天上的云。”其中有一句最令领导们憎恶:“我愿意是个疯子,可以不感觉自己的痛苦。”这句话使他切切实实地付出痛苦的代价。
在1957年鸣放时,他在黑板报上写了一段感想:“我们在这样的生活里过了几年,已经觉得凡事都是合理的,从来不许自己的思想跳出一定的圈子,因为知道那样就会是危险的。”他还要求开放人事制度,吸收民主谠派人士参加,他觉得“人事部门几乎成了怨府”。
他的这些言论作为“基本错误事实”,成了1958年秋天补划“右哌”的根据。他在给整风领导小组的一封信中,极为低调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我因为对许多问题想不通,在认识上和同志们有很大的距离,心里很急躁。所以在昨天的会上表现了那样对同志们不信任的态度,这是很不好的。
……我是有隐晦、曲折的一面,对人常有戒心,有距离。但也有另一面,有些感情主义,把自己的感情夸张起来,说话全无分寸,没有政治头脑、政治经验,有些文人气、书生气。
1979年3月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复查小组写了平反结论:“我们认为,把一个说了几句错话而且又已经做了检查的同志划为敌我问题,定为右哌分子,是错误的。”笔者见到,在这份结论上汪曾祺没有写出任何意见,只是随兴填上龙飞凤舞般的硕大名字。
当年划“右哌”之后,他回家向妻子转述单位领导林山和他谈话的内容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当天下午他曾想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的事情我自己负责,与谠无关。后来又有点后怕,认为这样的做法还是和谠抗拒。
他凄惨地对妻子说:“我现在认识到我有很深的反谠情绪,虽然不说话,但有时还是要暴露出来。我只有两条路了,一条过社会主义关,拥护谠的领导;另一条就是自杀,没有第三条路。”
后来他对人说,戴着“右哌”帽子在农村劳动时心里很惨,唯一乐事就是六岁儿子汪朗用拼音写信,我不会拼音,逼着我学着用拼音给儿子回信。
儿子长大了。目睹父亲十年“文阁”波折,他一次次地劝慰情绪起伏很大的父亲。儿子说,你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跟江清又没有什么一致的思想认识,就是有点知遇之恩。儿子说了很多,父亲想了想,总是说:“对!对!”
汪曾祺后来爱说:“多年父子成兄弟。”一切又归于平淡,平淡如水。
在八宝山向汪曾祺告别时,北京京剧院开了一辆大轿车来,车上只坐了七个人,其中有三位工作人员。梁清廉感慨地说:“当时感觉真不是滋味,剧团来的人这么少。单位的年轻人不认识汪曾祺,可以理解,而那些老演员一个都没来。戏曲界功利主义,你一辈子都弄不懂。”
晚年时汪曾祺很少跟单位打交道,与呆了三十多年、尝尽辛酸的剧团自我“割绝”。“文阁”十年的梦幻般日子,似近似远,似真似假,他都疏于解释。去世前一年,《沙家浜》版权纠纷弄得心烦,他在电话中对采访的记者们大声嚷嚷一句话:“我无可奉告……”
(摘自《人有病,天知否》陈徒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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