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云是“四大名旦”中最早出外“跑码头”的,早在11岁,还在科班学艺时,就去天津演出了。但是,他却不是最早去上海的。梅兰芳于1913年就去了上海,并一炮而红,成为他演艺生涯的转折。尚小云是继梅兰芳之后,第二个去上海的。那是1917年元月,尚小云出科仅4个月。不过,以年龄来看,尚小云到上海演出时年仅17岁,是四人当中最小的。
京剧进入上海是在1867年。随着上海日渐成为远东大都市,也自然成为南方京剧艺术中心。吸引京角儿离京赴沪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上海戏园开给演员的包银往往是京城戏园的好几倍。况且,演员应邀赴沪的所有开销,均由园方承担,更有吸引力。当然,能被邀赴沪演出的,大多是角儿。所以,京城一度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北京成名,上海赚钱。”然而,角儿毕竟有限,那些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也就成了被邀对象。对于这些后生而言,到上海就不仅仅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成名走红。一旦在上海唱红了,返回京城后,身价也就不一样了。
尚小云首次应邀赴沪演出,虽还不是名角儿,但也颇有名声。精明的上海戏院老板,总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因此,除了邀名角儿外,京城那些初有名声且大有潜力的童伶,对上海戏迷来说,既有吸引力,又有新鲜感,也成了他们的“猎物”。
此次邀请尚小云的是上海“天蟾舞台”的老板许少卿。许少卿精明又有商业眼光,他原是位于四马路大新街(今湖北路福州路)的戏院“丹桂第一台”的老板,时常往来于京沪两地,专门邀京角儿赴沪演出。梅兰芳第一次赴沪,就是应许少卿之邀,演出于“丹桂第一台”。当时,许少卿给梅兰芳的头衔是“南北第一著名青衣兼花旦”。一年以后,许少卿离开“丹桂”,接手“迎仙新新舞台”,随即将其改名为“天蟾舞台”。取“天蟾”之名,是借用神话月精蟾蜍食月中桂树之典故,意即压倒“丹桂”。因市口不错,“天蟾舞台”的生意一直很兴隆。
第一次赴沪,就能在人气极旺的“天蟾舞台”演出,尚小云是很幸运的。
与梅兰芳首赴上海相仿,尚小云此次也是挂二牌,头牌是与他同搭“春和社”的老生演员时慧宝。时慧宝(1881—1943),前辈名旦时小福之子,孙菊仙派传人。尚小云搭班“春和社”之初,就曾与时慧宝合演过大轴《探母回令》。此次,许少卿给尚小云的头衔是“最优等南北欢迎娟秀正工青衣”。
尽管身为商人的许少卿对于被聘演员的宣传,往往不免夸大,但也并非信口开河。从他给梅兰芳和尚小云的两个不同的头衔来看,他对被邀演员的真实艺术功底能做到心中有数,且评论客观。比如,梅兰芳工青衣,也兼演花旦,正在努力向“花衫”过渡,故其头衔是“著名青衣兼花旦”。尚小云则不然,他不思旁门,只一门心思继续正统青衣的表演程式,严格按照规范行事而不逾越,所以,其头衔是“娟秀正工青衣”。
从尚小云和梅兰芳第一次在上海的演出剧目及时间来看,还可看出他俩性格和思维方式的不同。这恐怕是梅兰芳日后成大家,而尚小云始终略逊之的原因之一。
此次尚小云在上海,从1月31日至6
月17日,长达5个月。按照惯例,外聘演员一般一期唱30天,额外再加3天,算是对戏院和配戏演员的酬谢。尚小云却一口气唱了近5个月,实足138天,4个演出周期,这极为少见。
当然,演员是否被要求续期,关键在上座率。尚小云能够一再被续约,可见他的演出很受欢迎。但是,过于频繁露演,也容易使观众产生审美疲劳。同时,这样的连续演出,缺乏新鲜“玩意儿”,对演员自身的艺术发展也极不为利。
梅兰芳则不然,他在完成一个演期后,尽管“馆子的生意很好”,他也不再演了。许少卿当然舍不得,一再央请他续演,甚至将续演一个周期,降为半个月,梅兰芳还是犹豫。他对许少卿说:“我是初出码头的人,应该见好就收,再唱下去,不敢说准有把握的。”实际上,他心存顾虑,万一哪天唱砸了,前一个演期的努力岂不前功尽弃,白忙活一场?有这样的念头,想“见好就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梅兰芳为人之谨慎,凡事考虑周全。
在长达138天的演出时段里,尚小云演出剧目多达40余出,其中:
演16次者:《双金莲》;
演10次者:《宇宙锋》、《二进宫》;
演9次者:《彩楼配》;
演8次者:《新长坂坡》;
演7次者:《虹霓关》、《雁门关》、《探寒窑》;
演6次者:《武家坡》、《金枪传》;
演5次者:《孝义节》、《忠节义》、《四郎探母》、《关王庙》;
演4次者:《母女会》、《浣纱计》、《朱砂痣》、《南北和》、《女起解》、《牡丹亭》;
演3次者:《桑园寄子》、《落花园》、《六月雪》、《法门寺》、《战蒲关》、《桑园会》、《忠烈图》;
演2次者:《玉堂春》、《苏三起解》、《三娘教子》、《白蛇传》、《别皇宫》、《雷峰塔》、《镜花缘》、《金殿装疯》、《瓦岗寨》、《孝感天》;
演1次者:《杏之和番》、《投吴》、《梅开二度》、《春香闹学》、《秋胡戏妻》、《二度梅》、《三击掌》。
另外,他还和时慧宝、盖叫天等众角儿合演过《玉蜻蜓》和《红鬃烈马》。
从这份目录中可以看出,《双金莲》最受上海观众欢迎。
梅兰芳初次赴上海时,尚未自排新戏,所以演出剧目都是传统老戏,与尚小云的演出剧目差不多,只是没有后者多。比如,他的三天“打泡戏”,分别是《彩楼配》、《玉堂春》、《武家坡》。这与尚小云的三天打泡戏小有区别,分别是《宇宙锋》、《玉堂春》、《彩楼配》。巧的是,程砚秋首次赴沪时的打泡戏中,也有《玉堂春》。
他们之所以不约而同地都选择《玉堂春》作为打泡戏,主要原因是这出戏虽然归于“老戏”行列,但与真正意义上的老戏相比,它又有大量新腔。在社会广泛对“新”极敏感,喜新又求新的情况下,演员自然爱唱“新”戏,观众也偏爱听“新”腔。同时,《玉堂春》是一部足以展示青衣唱工的戏,不是一般地唱,而是跪着唱,所以,基本功不够扎实的演员,是不敢唱,也唱不下来的。
梅兰芳曾说:“从前老师开蒙教戏,总是西皮先教《彩楼配》,二黄先教《战蒲关》,反二黄先教《祭江》,没有听说小学生先学《玉堂春》的。可见得唱工如果没有点功夫,是动不得的。学会了《玉堂春》,大凡西皮中的散板、慢板、原板、二六、快板几种唱法都算有个底子了。”为了一开始就给观众以“好唱工”的印象,包括尚小云在内的青衣演员,习惯上都将《玉堂春》作为打泡戏。
尚小云与梅兰芳的不同,在于他坚守青衣行当,努力在传统的基础上精雕细琢,求新求变。所以,尽管他在上海的演出时间很长,演出剧目却仅限于青衣行。梅兰芳却并不满足青衣行本身,他甚至认为,即便是已经有新腔的《玉堂春》,也还是不脱“老戏”范畴,而其他的如《落花园》、《三击掌》、《母女会》等,更是老腔老调,属于典型的“抱着肚子死唱”的老戏。因此,在他意外得到“压台”机会时,便大胆冲出青衣行,赶排了一出刀马旦戏《穆柯寨》。上海观众果然为一贯“抱肚子死唱”的青衣居然也唱起了刀马旦戏而觉新鲜别致,自然大呼过瘾,倍加赞赏。
从上述比较中可以发现,每个人的思维方式不同,追求也不同。说尚小云固守传统,并非说他拒绝创新;说梅兰芳求新求变,也不是说他抛弃传统。尚小云只是更倾向于在传统的基础上,求形式上的变化、内容上的不同,但无论如何,正工青衣的身份他是不愿意改变的。相比而言,梅兰芳的步子跨得更大。在往后的艺术实践中,尚小云习惯上将旦行分得较清楚,青衣戏就是青衣戏,武旦戏就是武旦戏,而不太情愿在一出戏里融青衣、武旦等于一体。梅兰芳则恰恰相反,他更愿意打破界限,融合各种表演模式,形成新的“花衫”行当。
尚小云之前在京城舞台上,素以“二祭”(即《祭江》、《祭塔》)为“拿手戏”,有人甚至说这两部戏是他的“撒手锏”。特别是《祭塔》,唱工十分繁重,尚小云唱来,激越昂扬、回肠荡气。他还独创了“节节高”的唱法,充分抒发了主人公白娘子的仇恨心理和抗争精神。当时,署名“老拙”的剧评家,曾这样评价尚小云:“晚近多避重就轻,《祭江》、《祭塔》入已寂然无闻,唯小云能之,岂不可贵哉!”[17]这两出极见唱工的戏,“唯小云能之”,说明尚小云的唱工的确非同一般。
但是,尚小云在上海的演出剧目名录中,却并不见这两出戏,只有与之相联系的《白蛇传》和《别皇宫》,都只演过两次。《祭江》又名《祭长江》,与《别皇宫》(又名《别宫》)是两个剧情相连而又可单独演出的剧目。尚小云没有选择自己唱惯了的《祭江》,而只唱《别皇宫》,不仅仅是为了增加演出剧目,更是挑战自我的表现。
《祭塔》是《白蛇传》中的一折。《白蛇传》是出文武并重、行腔多变的传统青衣老戏,包括“游湖借伞”、“盗库”、“盗仙草”、“金山寺”、“断桥”、“合钵”,最后是“祭塔”。四大名旦都演《白蛇传》,梅兰芳常常只演《断桥》,程砚秋只演《祭塔》,荀慧生只演“白娘子下山”到“合钵”。尽管尚小云单演《祭塔》驾轻就熟,但他在上海演出时,却演全本《白蛇传》,从头到尾,连贯演出,一气呵成。
这就引出另一个话题。尚小云正工青衣,又非只精于青衣戏,对于其他专行,比如刀马旦、武旦等,他也一样能演。有许多像《白蛇传》这样的传统戏,常常是由几出分属不同专行的传统折子戏组成的。以《白蛇传》为例,《祭塔》一节固然是唱工戏,之前的《金山寺》除了繁重唱工以外,还是载歌载舞的昆曲戏,身段也很复杂。演出全本《白蛇传》,就需要有“一身兼”的本事。
除了《白蛇传》,尚小云还演过全本《刘金定》。它是由三出折子戏组成,《双锁山》为花旦戏,《女杀四门》和《火烧余洪》都是武旦戏。虽说几出戏的主人公都是刘金定,但行当却不同,理应由花旦、武旦分演。但是,尚小云能够一人以两种不同的行当演完全本。类似这样的戏,还有《梁红玉》、《秦良玉》等,有的是前文后武,有的是前武后文。无论行当如何变化,尚小云演来都得心应手。
对于多数演员来说,包括有些成大名的名角儿,一个晚上一般都只唱一出戏,多在四五十分钟左右,即便唱双出,也不过一个多钟头,而且往往是前面先唱一出,到最后再唱一出,这一个多钟头也不是连续的。尚小云却不一样,很多时候,他一开戏就上场了,一直能够唱到剧终才下场。比如《白蛇传》,他从“白蛇下凡”演起,一直唱到“祭塔”结束,一连几个小时。还有《三娘教子》,从“薛广怎样娶王春娥”开始,直到“大团圆”,其中仅大段的唱腔就有好几段,尚小云也能一口气唱下来。
尚小云之所以能够如此,一是缘于天赋歌喉,一是缘于功夫扎实。尽管他的戏多是文武相间,唱得多,武得也多,非常累人,且时间也长,但他的嗓子却是越唱越亮,越唱越脆,可用“大气磅礴”、“响遏行云”、“穿云裂石”这些词来形容。在当时梨园界,唯有他有“铁嗓钢喉”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