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尚小云饰白娘子
七、与“国剧宗师”杨小楼的合作
提起梅兰芳，人们自然会想到《霸王别姬》。这出戏不仅是梅派名剧，更是中国京剧舞台上一个永恒的传奇。而提起《霸王别姬》，人们又自然会想到“霸王”——著名武生杨小楼。自从“伶界大王”谭鑫培于1917年病逝后，在生行舞台上独领风骚的便是后来被尊为“国剧宗师”的杨小楼。鲜为人知的是，《霸王别姬》的前身却是杨小楼和尚小云合作的《楚汉争》。
杨小楼最早看尚小云的戏，就是尚小云被“老乡亲”孙菊仙提携，两人合作的《三娘教子》。这一老一小的“老少配”，不仅让戏迷看个新鲜热闹，也让杨小楼发现了一个好苗子。随后，尚小云与龚云甫合作《母女会》，再次让他作为“童伶”成为焦点，也让看了整场演出的杨小楼大为兴奋，不吝赞美之辞，对朋友说：“小云出身科班，天资聪慧，技艺超群，是与我同台演出《长坂坡》的难得搭档。”
得杨小楼“钦点”，尚小云当然很兴奋。他随即登杨门拜访，既面谢杨小楼对他的厚爱，更抓住机会，恳请合作《长坂坡》。杨小楼本已十分喜爱尚小云的艺术，更欣赏他的勇敢、诚恳和好学、要强。不过，他还是要“逗逗”这个孩子，便说：“我的得心应手的搭档一向只有钱金福、范宝亭、迟月亭、许德义等几个人。”这几位都是非常著名的演员。听杨小楼这么说，尚小云笑了，敏捷地接口道：“可是他们不是生，就是净，只有我是旦啊。”言下之意，就是他们配合得再好，也只是各司其职各有所长而已，却不能跨行成为《长坂坡》里的旦角“糜夫人”。他的另一层意思是：只有我才能演好这个“糜夫人”。杨小楼听出了弦外之音，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尚小云的肩膀。
很快，尚小云与杨小楼合作的《长坂坡》排好了。这是一出典型的武生戏，也是杨小楼的代表作之一。他之所以让尚小云演其中的女主人公——刘备之妻糜夫人，并非偶然。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长坂坡》的主题，即突出表现赵云的威武、糜夫人的英烈。“英烈”二字，便对青衣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既要不失传统青衣的妩媚端庄，更须有灵气、英气、烈女般不顾一切的狠劲儿。而尚小云武功底子扎实，性格中又不乏刚烈成分，所以，他演糜夫人，能不流于娇媚、怯懦、弱不禁风，反而展示出刚劲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度。
事实证明，杨小楼选对了尚小云。他对尚小云的完美演出极为满意，甚至当他的面说：“与你合作，我感到你的功力，不在他们之下。”所谓“他们”，是指一直与他合作的钱金福等人。要知道，“他们”不是武生，就是武花脸，武功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功，而尚小云的主工行当却是青衣，他的武功能受到杨小楼这样高的评价，实属不易。
《长坂坡》之后，杨小楼意犹未尽，又邀尚小云配合排演了《湘江会》。其中一场“打戏”，还留下了这么一段逸事：一天，尚小云找杨小楼排戏，在准备练对打时，以为要打快枪的尚小云问杨小楼：“大叔，咱们打哪一套快枪？”杨小楼说：“我这出戏不打快枪，我那套叫‘大扫琉璃灯’，挺省事，完了就是‘四门斗’，中间夹一套‘老虎枪’。你要愿意打快枪，那就不打‘大扫琉璃灯’也行。”尚小云一听，兴奋得不得了。据当时在场的目击者说，他几乎是跳着连声说：“不！不！我跟着您，您教我。”显然，他非常崇拜杨小楼，太想随杨小楼学习更多的武打功夫。
尚小云和杨小楼合作得最出名的戏，是《霸王别姬》的前身《楚汉争》。
非常巧的是，在《楚汉争》公演之前，梅兰芳的专职编剧齐如山已经编成《霸王别姬》，同样取材于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当时，齐如山将角色都安排好了，由架子花脸兼武花脸演员李连仲(1862—1919）饰演霸王，由梅兰芳饰演虞姬。但是，一直以来，梅兰芳因事务缠身，没机会排演。如今正当他们准备排演时，却惊见《楚汉争》已经抢先在第一舞台亮相了。
尚小云与杨小楼的《楚汉争》，取材于清逸居士（爱新觉罗·溥绪）编写的历史剧，全剧共分四本，从刘邦、项羽鸿沟讲和开始，到项羽乌江自刎结束，分两天演完。《楚汉争》的推出，打消了梅兰芳排演《霸王别姬》的念头。
如果将尚小云与杨小楼的《楚汉争》与之后梅兰芳与杨小楼合作的《霸王别姬》作个比较的话，明显可看出二者的差异。《楚汉争》洋洋洒洒长达四本，场子过多；而且，可能是因杨小楼太精于武打，又赞赏尚小云的武功，故而打戏也过多。此外，大段唱腔也使整出戏显得比较瘟，不够紧凑。凡此缺憾，《霸王别姬》一剧中，不复存在。但是，《楚汉争》一剧还是因题材新颖而大受欢迎。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旦角演员无人能与梅兰芳一比高低，尚小云却凭借《楚汉争》，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名声几与梅兰芳比肩。
但是，《楚汉争》所存在的缺陷，恰恰给了梅兰芳摆脱尚小云的追赶，又一跃而前的机会。三年后，1921年冬，梅兰芳决定重拾《霸王别姬》。一是因为事过境迁，早已不存在“与人抢戏”之虑。同时，他认为，霸王杨小楼的戏，存在着过场太多、唱腔前后重复等毛病。更重要的，他觉得尚小云在《楚汉争》里演虞姬，完全是杨小楼的“霸王”的陪衬，是个典型的配角，唱腔少，念白也少。正如有“通天教主”之称的著名旦角王瑶卿所说，是个“高等零碎儿”。从这个角度说，尚小云的《楚汉争》实际上是以霸王为主角的，而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却是以虞姬为主要刻画对象。
从《楚汉争》到《霸王别姬》，也可以看出尚小云与梅兰芳表演理念、艺术风格的不同。尚小云自幼习武生，武功底子确实强于梅兰芳。他被杨小楼看中，也是缘于此。梅兰芳具有较强的创新意识，他的“创新”，体现在唱、舞、服饰、灯光等各个方面。最重要的，他更注重对人物情感的描摹。简言之，此时的尚小云对一出戏，还缺乏通盘、全面考量；梅兰芳则更细致一些，他还顾及到观众心理而精减场子，减少大段唱腔。
从艺术上说，《楚汉争》或许不如《霸王别姬》，但是，对尚小云而言，《楚汉争》的合演，有着艺术之外的特殊意义，那就是杨小楼的表演给了他很多影响和启发。
如果有人问尚小云，你最欣赏的人是谁，他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杨小楼”，甚至还自称“杨迷”。他一生很少谈自己，也不轻易夸人，却对杨小楼的“杨派”艺术毫不吝啬地大加赞美；对杨小楼，更是尊重有加，崇拜不已。
有一次，尚小云与同伴去看由一位花脸演员演的《霸王别姬》。看到中途，同伴感慨道：“这不是霸王，这是包拯。”尚小云一拍大腿，道：“您说得太对了。这个铜锤太沉稳了，没有表现出霸王刚愎自用的复杂性格。只有杨（小楼）先生的霸王，才是真霸王、活霸王。”类似的话，他常挂在嘴上，诸如“演霸王者，唯独杨小楼”等。
尽管《楚汉争》与之后的《霸王别姬》相比，艺术总体上存在不少缺陷，但尚小云和杨小楼的个人表演，却值得称道。比如，有人评价尚小云：“小云之饰虞姬，真能将当日维谷情态，刻画靡遗，以虞姬外秀内慧，善察人情，为君王起舞帐中之际进退殊难自决，情丝牵累，早在美人慧眼之中，故饮剑自裁，以明其志。”
对于尚小云而言，杨小楼的表演艺术值得他学习的地方太多了。比如，他认为杨小楼的喷口十分有力，节奏感强且鲜明，故而所演霸王帅、脆、美，“真是好极了”！尚小云还曾绘声绘色地给他的孩子们讲述杨小楼演出《楚汉争》时的情景：“杨先生一上场就不同一般，走到‘九龙口’，抖袖、整冠，加眼神的配合，就把霸王那刚、烈、躁的性格和气质表现出来了，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尚小云之子尚长荣曾经这样回忆父亲与杨小楼合作《湘江会》的故事：
“《湘江会》是一出颇有功力的靠把武戏，当年父亲扮演钟离无盐，杨小楼先生扮演吴起……当时杨小楼先生虽然年过花甲，但功力仍不减当年，能文能武，四功具备，无一不精。有一次，父亲和杨先生演到剧中‘打道御林小校场’时，有一个‘圆场’，父亲在台上对杨先生耳语了一声，说：‘爷们，今儿个咱们卯上点（意即加把劲儿）！’杨先生一声‘没错儿’，一跺脚五步出去了。杨先生穿着厚底大靠，在［急急风］的锣鼓声中，走了两个大圆场，平稳威武，快而不乱。我父亲也是一身大靠，不过，他在同辈旦角中，脚底下的功夫是著名的，当时又值青年，紧跟在后，猛追猛赶，前后却总是相差四五步，任他怎么赶，这几步就是赶不上。父亲讲完这段故事后，感叹地对我们说：‘这说明杨先生的功底太厚了！’”
自视甚高的著名老生演员余叔岩，也对杨小楼赞许有加，他说：“杨小楼完全是仗着天赋好，他的有些身段都是意到神知，而在他演来非常简练漂亮，怎么办怎么对，别人无法学，学来也一无是处，所以他的技艺只能欣赏而绝不能学。”但是，尚小云颇不甘心，偏要学，而且学有所成。
因为欣赏，更因崇拜，尚小云坦诚曾亦步亦趋模仿杨小楼。比如，杨派的盖步、趋步、搓步、跑圆场等，他反复揣摩，认真学习。当然，尚小云身为旦角演员，学习过程中不可能完全照搬，他只是将杨派精华融于旦行的武打之中。他的韵白“借鉴了杨小楼的武生念法，口紧字紧，加重换气，句逗之间，似断实连，过度顺畅，真个字清音朗，富于情感色彩”。
又比如，杨小楼对刀、枪、剑、戟等十八般武艺都能娴熟运用，还精通八卦拳、少林拳等。他演《挑滑车》中的高宠，同黑风利对打时用反把枪，刺杀时快如闪电；他演《长坂坡》里的赵云，又用到八卦掌的步伐。这些绝活，尚小云非常迷恋，时时处处向杨小楼请教，自觉跟着学，跟着练。杨小楼也从不吝啬，慷慨传授。就这样，尚小云也学会了多种拳术，然后，又运用到舞台表演中，如《十三妹》中的“夺刀”，《青城十九侠》中的“耍虎叉”，《峨嵋剑》中的“对打”等，武打动作火爆、激烈，又不失优美，被誉为达到了“扣人心弦、惊人魂魄”的艺术效果。
学杨派技术，是一个方面，尚小云更学杨派的神韵，以及脆中见稳、快中有慢、恢宏大气的风度。以《湘江会》为例，曾经与尚小云配演过这出戏里吴起的李洪春评价说：“他的打法是遵照老派打法打的。因为过去演戏，每出戏都有每出戏的把子档子，不能乱来。小云就是这样，招数分明，一丝不苟，亮相漂亮，而且招数来得急，步法、转身来得快，这也是其他名旦所没有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受杨小楼的影响很大，杨小楼的急、快特点感染了他。”
不只是《湘江会》，尚小云在日后的多部偏重武打的戏中，如《桃花阵》、《梁红玉》、《林四娘》、《相思寨》、《双阳公主》、《昭君出塞》等，都可以看到杨小楼的影子。人们都说，唱功和武功是“尚派”的两大支柱。其中武功，除了尚小云自身的武功底子外，更受杨小楼的影响。
尚小云受杨小楼的影响，不止武功。
如今提及杨小楼，人们习惯上这样概括他的艺术：“武戏文唱。”而与之相反，尚小云却是“文戏武唱”。所谓“武戏文唱”，即以文戏的舞台节奏表演武戏；所谓“文戏武唱”，是以武戏的舞台节奏表演文戏。“文唱”和“武唱”中的“文”和“武”，有其特别含义。尤其是“武”，并非一般理解的武功、武打、武侠、武刀弄棒、打打杀杀。尚小云的“武唱”，饱含激越、昂扬、爽朗之气，更富有热情，像一团火。简单地说，他将一出温吞如水的戏，做了艺术上的热处理，使之朝气蓬勃，激情四溢。
无论是“武戏文唱”,还是“文戏武唱”,追求的其实就是一个“中”字。武过分了，用“文”来中和；文过分了，用“武”来提神。如此，既能尽可能大地发挥自己所长，又能平衡舞台审美。尽管有人提出，评价杨小楼“武戏文唱”是对他的误解，实际上他的技艺相当全面，根本不需要“武戏文唱”。但是，尚小云的“文戏武唱”确是受了杨小楼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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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6 22: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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