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云(左)与荀慧生合影
四、“正乐三杰”、“第一童伶”和“童伶大王”
提及“小云”的名字,就不能不说到尚小云的恩师孙怡云。关于“尚三锡”改名“尚小云”之因,流传有三种说法:
一、三锡在随唐竹亭习旦角后,唐竹亭发现这孩子的相貌,特别是化装后的扮相,像极了名旦孙怡云,便作主为三锡取了个艺名“小云”。
二、孙怡云在教授三锡习青衣时,见他聪明伶俐,又好学上进,很是喜欢。当发现他的唱腔、扮相与自己有几分神似时,更是喜爱有加,萌生了助其承继自己衣钵的想法。有一天,他对三锡说:“你的名字不太响亮,你跟我学戏,就借我一个‘云’字,叫小云吧。”
三、三锡受班主李际良之命拜孙怡云为师。在拜师仪式上,三锡对孙怡云磕头后,恳请老师重赐艺名。孙怡云见其扮相酷似自己,便为其改名“小云”。
这三种说法哪一种最为可信?可不必深究,有一点可以肯定,尚小云之所以取名“小云”,是与孙怡云有关。
除了孙怡云,尚小云在三乐班期间还先后师从过几位名师,跟田桂凤学花旦戏,跟丁连升、张朱麟学刀马旦戏,跟戴韵芳学青衣戏,跟方秉忠学昆曲。这使他的技艺有了全面提升,小小年纪就积累了不小的名声。从现存的戏单上可以发现,他早在1912年,12岁时就已经频繁出现在舞台上了。比如,9月6日,在“广和楼”戏院,他和赵凤鸣合演《芦花河》,戏码位列第三。其实此前4月30日,也是在“广和楼”戏院,他和赵凤鸣的《芦花河》就已位列第五了。到了10月29
日,还是在“广和楼”戏院,由他主演的《别宫祭江》,戏码已列第七出了。戏码排列逐渐靠后,显示出其戏份趋重的势头。
提及尚小云在“三乐班”时最要好的朋友,非荀慧生莫属。他们之所以很快成为好朋友,很大程度上缘于两人是同乡(河北人),又是同年同月出生。荀慧生出生于1900年1月5日,比尚小云只长两天。这样的巧合,使他俩感觉颇有缘分。
不同的是,荀慧生一开始是学梆子,而尚小云是学皮黄。于是,两人总是主动学习对方的剧种。最终,他俩在一出戏里,都能做到皮黄、梆子“两下锅”(即一出戏里兼有皮黄、梆子的演法)。而“三乐班”里还有一位擅长“两下锅”的,他就是赵桐珊(艺名芙蓉草)。
赵桐珊比尚小云、荀慧生小一岁,也是河北人。他8岁时由家乡河北武清县赴京学艺,初学梆子,后习青衣。在荀慧生入“三乐班”后一年,即1913年,赵桐珊也入“三乐班”。祖籍都是河北、年龄又相仿的三个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准确地说,赵桐珊加入的是“正乐班”,而非“三乐班”。因这年年初,“三乐班”进行了改组:当初参与创办该科班的孙佩亭、薛固久退出了“三乐”。从此之后到1916年该科班解散,负责人就只剩下李际良一人。“三乐”之名,由三人初创科班时所取,如今走了两人,“三乐”也就名不副实了。于是,李际良乘改组之机,将“三乐班”更名为“正乐班”。
赵桐珊扮相俊俏、嗓音清亮,又聪明好学,10岁时就与梆子名角崔灵芝、丁灵芝、李灵芝、任灵芝、还阳草并列为“梆子六草”。他是“芙蓉草”,长得又比较黑;荀慧生此时的艺名叫“白牡丹”,长得白。因此,人们戏称他俩在台上是“花草争艳”,在台下是“黑白襄助”。
此时,尚小云得名师指点,唱、念、做、打等方面的技艺进步显著,不仅能演《祭塔》、《别宫祭江》、《起解》、《红鬃烈马》等传统唱工戏,也能演《泗州城》、《红桃山》、《攻潼关》、《取金陵》等武旦戏,还能演《十三妹》、《穆柯寨》、《梁红玉》等刀马旦戏,又能演载歌载舞的昆曲戏。他主演的全本戏《义烈奇缘》,已经能够做到文武昆乱不挡,因而被人赞誉为“独步九城,万众倾倒”。
在“正乐班”,尚小云、荀慧生、赵桐珊表演艺术出众,又因为三人都是旦角演员,常常同台竞技而不分伯仲,所以最初被人称为“正乐三艳”。后来,有人认为,以“艳”字形容三个男孩子不太雅,便改为“正乐三杰”。
荀慧生后来在回忆录中,这样描述“三杰”的关系:“我们虽然是同行,却能通力合作,彼此关照,有着很深的感情。甚至在关键的时候,还都能雪中送炭。一直到我们中年、老年都能真诚相待,友好往来。”
1915年,荀慧生遇到了一个麻烦。按照他“写”给师傅庞启发的契约,他应当在这年满师,可以离开师傅回到父母身边。也就是说,他就要自由了,尚小云、赵桐珊都为他高兴。然而,三个孩子都没有想到,荀慧生根本走不了。他的师傅庞启发只给了他一句话:“你要敢走,我就把你的腿砸折了,让你这辈子也别想再唱戏。”荀慧生蒙了。同样不明白的,当然还有尚小云和赵桐珊。
实际上在这之前,庞启发也认为荀慧生已满师,可以离开。为此,他有一阵子心情很郁闷,并非舍不得慧生这个孩子,而是舍不得银子。这个时候,“正乐三杰”是金字招牌,“三杰”之一的荀慧生在庞启发的眼里就是摇钱树。放走慧生,实际上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手指间流走,他不甘心。但是,他又知道梨园规矩,期限已满,也不能不让慧生走。
庞启发将那份契约找出来,看了又看,指望着能找出点破绽,结果真的让他找到了漏洞。他发现这份契约根本没有注明订约日期,换句话说,慧生是从哪一年开始学艺的说不清楚。这就意味着契约是否到期,慧生满师没有,可任由庞启发定说。
望着那份既没有开始学艺时间,也没有何时满师的契约,加之师傅“砸折腿”的威胁,荀慧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偏偏此时赵桐珊去保定演戏了,荀慧生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尚小云了。在好友面前,他哭得很伤心,也很无奈。尚小云一听,气得面红脖子粗,还直跳脚。从此,他无心练功,无心演戏,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替慧生找到办法。或许,尚小云一辈子的侠肠义胆和豪气,就是从为荀慧生两肋插刀、为他想办法开始显露的。
办法终于有了,就是一个字:逃。与荀慧生柔弱温和的性格相反,尚小云天生脾气急躁、性格刚烈,具有强烈的反抗斗争性。他认为,既然契约白纸黑字无可辩驳,就应自我救赎,一逃了之。
一听这个“逃”字,荀慧生就被吓住了。他惧怕万一被师傅抓回来,岂不被打个半死。事实上,庞启发早就防着这一手,他对慧生严加看管,日夜盯防。好在慧生虽然住在师傅家,但他必须每天到“正乐班”学戏、演戏。
尚小云的逃跑计划和安排,是在学戏、演戏时暗中交代给慧生的。在这之前,他已经到慧生的住处进行过实地考察,发现慧生的住屋后有扇窗,窗下有一堆煤,煤堆旁有堵墙。于是他策划:夜半时分庞启发入睡后,慧生跳出窗子,爬上煤堆,然后翻过那堵墙。而他会与正在“正乐班”搭班唱戏的李洪春在墙外接应。
荀慧生的出逃成功,与尚小云的周全筹划大有关系。他这一跑,实际上也就将事情推到了绝境。当然,年仅15岁的尚小云,在谋划逃跑计划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抗。
庞启发发现荀慧生跑了之后,起初气急败坏,逼问“正乐班”的孩子,包括尚小云。其他孩子根本不知内情,知道详情的尚小云又死活不开口。这时,庞启发有些发慌,人已逃离,手里握着那份契约又有什么用?他的口气也软了,放出风去,说只要荀慧生回来,双方可以协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引起“正乐班”班主李际良及“白社”(专门捧白牡丹的团体)成员的关注。由他们出面,作为中间人,为庞、荀师徒进行了调解。最终达成协议:庞启发将“契约”还给荀慧生,算是出师;但须再为庞启发效力两年,即在两年内的唱戏收入,一半归庞启发。虽然附带了条件,但荀慧生终究是出师了。
尚小云对荀慧生如此,对赵桐珊也是一样。赵桐珊的艺术造诣很深,能戏多,戏路广,精于青衣、花旦、刀马旦,也通其他各行,曾以“多才多艺、生旦净丑无一不能”而闻名。但是,在艺术实践中,他却很少自己挑班唱头牌,更多时候是为别人“挎刀”,甘当绿叶。尽管他自身的演技出众,但与主角配戏时从不喧宾夺主,反而能添彩,所以无论哪一个班社的头牌都愿意邀其配戏。有人评价说:“他是个好演员,更是个好配角。”
然而,真正给赵桐珊以尊重,真心欣赏他的艺术的,尚小云是其中一人。在当时的戏曲舞台上,特别是名角挑班制以后,配角绝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他得压着唱,陪着唱。这对于像赵桐珊这样才艺卓然的人来说,不免有点压抑与寂寞。
有一次赵桐珊正在台上唱着,忽听得上场门台帘后头有人喊好,细听之下,那宏亮清朗的声音分明是来自尚小云。原来,尚小云装扮好了正等着出场,他掩着台帘看赵桐珊的戏,看到精彩处忍不住叫起好来。听到这叫好声,赵桐珊心里热乎乎的。这不仅仅因为尚小云已是“四大名旦”之一,更因为在这出戏里,尚小云是主角,他赵桐珊只是配角。尚小云为赵桐珊叫好,实则主角为配角叫好,这在演艺界极少见。赵桐珊从这叫好声中,听到了尊重和真诚,他的演出更来劲了,唱得更加出彩。
对尚小云而言,他为赵桐珊叫好时,思想中完全没有主角、配角,红花、绿叶之分,他只是单纯地认为赵桐珊唱得好,值得叫好而已。他没有“我是主角,你是配角,我为你叫好,是提拔你,是抬举你”的意思,这种侠义是由内而外的自然流露。
应该说,尚小云成名很早,如果非要给他的出名确定时间的话,应是1914年,他14周岁。之所以这么说,“正乐三杰”被叫响,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与京剧老前辈孙菊仙合作;二是通过“菊选”而被选为“童伶博士”,又称“第一童伶”。
1914年,尚小云倒嗓了,戏曲界有“倒嗓如倒命”之说。倒嗓之前,尚小云每天天不亮就提着灯笼到城外法塔寺喊嗓,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从不间断,即便是被师傅捅破肚皮疗伤的那段日子,也只仅仅停歇了几天,就又练上了。而倒嗓之后,天天喊嗓的习惯也未改变,只是在喊嗓时,更小心地护嗓,以免再喊破。由于比较科学地练嗓,他的倒嗓期过得很平稳。
不久,尚小云遇到了一次机会。这年8月,他有幸被京剧老前辈孙菊仙选中,并与之搭档。这件事成了尚小云演艺生涯的转折,也是他日后成名的关键所在。
在京剧老生行,有“前三鼎甲”、“后三鼎甲”之称,孙菊仙(1841—1931)就是“后三鼎甲”之一。孙菊仙,天津人,名濂,又名学年,号宝臣,人称“老乡亲”,因身材颀长,又被称“孙大个儿”。他出生于1841年,比尚小云年长近60岁。45岁时,他被选入宫廷升平署,时常进宫唱戏,长达16年。在宫中,他不但戏唱得好,也很会说笑话,所以很受慈禧宠爱,常被赏赐。
据说,尚小云是有人推荐给孙菊仙的,这或许与尚小云的嗓子、唱工有关。孙菊仙以唱工闻名,嗓音洪亮,故有“孙大嗓”之美誉。此时尚小云唱工不凡,已显穿云裂石、大气磅礴之象,加上天赋歌喉,“在发音用嗓上清亮激越,吐字行腔上洒脱爽朗,棱角分明,又于刚阳中见柔媚”[7]。这样的嗓子与唱工,足以与“孙大嗓”匹配。
另一方面,尚小云在表演上所显示的豪爽大气和英姿旷达,与孙菊仙本身的性格也很相配。难怪孙菊仙在听了尚小云的唱、看了他的表演后,微微颔首认可,并同意他与自己合作《三娘教子》。年届七旬的孙老前辈,竟与年仅14岁、还未出科的后辈同台,自然会引起社会关注。那天的演出在北京“庆乐园”,观众云集,剧场爆满。
对这场演出,好评如潮,荀慧生说“在当时的北京剧坛,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事情”。对尚小云也是赞誉迭出,戏剧家马少波说他已“成为京剧爱好者津津乐道的人物”。剧评家一得轩主直接赞他“一鸣惊人,顿露头角”。尚小云因此一举成名,因此他终生难忘孙菊仙的提携,时常提及此次演出。每次说到孙菊仙,他都心怀感激和敬仰,曾说:“谈起我与名伶合演的往事,我首先忘不了‘老乡亲’。那时,他老人家已经是80岁(实则为73岁——引者注)的老人了,论辈分,要长我们两辈;论声望,我们是初出茅庐的,差得远,他要我跟他配旦角,完全是认为‘孺子可教’,存心提携的意思。”
接下来的美誉似乎就是实至名归了。秋天,《国华报》主编穆辰公、富华峰决定效仿当时京城媒体常见的做法:举办菊选。《国华报》的菊选与以往不同,它侧重于童伶,也就是说是童伶菊选。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它将授予被选出的童伶以“博士”、“学士”的名义,并赠金菊徽章。这次童伶菊选,分为男、女、社团三个部分,额定男伶博士两名、学士五名;女伶博士两名、学士四名;社团部博士两名、学士一名。菊选开始于尚小云与孙菊仙合作演出之后,从时机上来说,对尚小云极为有利。年底,菊选结束。次年元月,又经戏迷投票,菊选结果公布,尚小云获男伶部“博士”。
尚小云当选,被当时的北京报刊认为是“众望所归”。如果以票数论,他排列首位。所以,他虽然与李连贞同为博士,却排名第一,从而赢得“第一童伶”之美誉。事实上,在菊选过程中,尚小云就已经是人们茶余饭后重点谈论的对象。
旧时京城,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竞相热捧所钟情的艺人,甚至为此另组专社团队。比如,捧白牡丹荀慧生的有“白社”,捧筱翠花的有“翠花堂”,捧杜云红的有“杜社”,等等。尚小云在得领“博士”衔后,也有许多欣赏其艺术的文人,为他组织了“云社”,或口头宣传,或诗文揄扬,不遗余力。经他们之口、之手,尚小云名声日隆。
彼时,梨园流传这样一句话,在北京走红不算真正的红,一定要去上海展身手。出了名的尚小云也不例外,刚刚出科就去了一次上海,头衔是“著名青衣兼花旦”“娟秀正工青衣”。因为演得好、唱得棒而一再被续约,以致连演五个多月,演出剧目多达40多出。
结束上海演出后,尚小云返回北京。不久,《顺天时报》也举办“菊选”,设定“剧界大王”(又称“男伶大王”)、“坤伶大王”、“童伶大王”(又称“童伶第一”)各一人。经戏迷投票后,最终选定:
剧界大王:梅兰芳,得232865票;
坤伶大王:刘喜奎,得228606票;
童伶大王:尚小云,得152525票。
这是尚小云自几年前荣获“童伶博士”后,又一次以“童伶”身份获得荣誉。要知道,此时的梅兰芳已经先后两次赴沪演出,名声大振,成为各大小戏院争抢的“香饽饽”。不仅如此,他自1913年自沪回京后,就已着手创编新戏,如《牢狱鸳鸯》、《宦海潮》、《邓霞姑》、《一缕麻》、《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千金一笑》等,备受瞩目。从这个角度说,梅兰芳当选“剧界大王”,也在情理之中,而尚小云的当选,实属难能可贵。他出科搭班演出才一年多,首赴上海虽有所获,但毕竟没有自己的新戏,而只是演出传统老戏。尚小云的成功,正说明,其一他基本功相当扎实;其二他的演唱和表演已形成自己的特色。在演唱方面,既有传统青衣审美要求的高亮而清脆,也有富于个性的刚劲挺拔;在表演方面,有传统的端庄柔媚,更于柔中见刚。
这一时期,单从青衣行当来看,尚小云已步梅兰芳之后,显出“青衣第二”之势。所以当时曾有人这样评价尚小云:“龙门声价,与梅氏畹华并驾齐驱,争一日之短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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