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张学津、刘长瑜为伟人拍摄的《游龙戏凤》录像
适当守旧是必要的
人类有今天不容易,产生了这些传统艺术同样不容易。历史每每形成一种新的艺术格式时,其形式特征往往也相对稳定一个比较长的时间。等到人类在社会上又发起新的冲击时,其目标往往是旧的制度与旧的文化,每当取得一定成就时,被牵累的又往往是其时主要艺术品种的外部形式,如我们上述的平仄之类。激进的思想家与斗士时常激愤于这些外部形式,恨不得把他们踏上一只脚,再打翻在地,令其永世不得翻身。“文阁”中的红卫兵小将,不就是这样做了许多遍么?但等到他们稍微歇息一下之时,等到他们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之时,他们或许就会从这些外部形式出发,然后坚决地反省行为的本质了。
记得“文阁”中电影很少,我们在基层,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观看《列柠在十月》,其中阁命胜利之后,列柠曾多次与水兵在一起观看芭蕾舞《天鹅湖》,阁命导师怎么不奋起批判这些旧形式呢?
同样,中国的毛zx,他一方面说“旧诗不易学,容易约束思想”(大意)的话,但他自己只要一写,就一定是旧诗呢?他的“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用湖南话阅读,“国”字读“鬼”,就与“北”字谐音。也算是不规范的规范,属于湖南话中标准的旧体诗了。记得那时有这样的消息传出,中央领导中胡乔木有一批旧体诗发表,毛沉湎其中,多日不能把精力用于“文化大阁命”之中。这弄得江清很恼怒,认为胡干扰了“文阁”的正常进行,命令胡乔木以后再不许发表旧诗了。
似乎还有一条规律,凡是反对旧事物最起劲的阁命家,他骨子里对旧形式的深情也越顽固。毛zx晚年指示江清,命令组织文艺老人赶紧录老段子与老戏给他看。江清本来正一股劲搞新东西呢,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无可奈何。我从直接完成此任务的演员处得知,在执行中真还颇有创造性。比如《游龙戏凤》一剧,上边要求的是程砚秋与言菊朋的合作。可一查,二位从未合作过此戏。当权者一研究,决定由马派弟子张学津扮演正德皇帝,但表演是要向言派靠拢。旦角决定由刘长瑜扮演,但念白与唱腔却要让李世济来,因为只有她的唱腔比较能体现李凤姐的风情。此外,粉碎“四人梆”后,我们看到了江清的毛笔与铅笔的字体,模仿毛zd,惟妙惟肖。由此可以看出她当初下过的功夫,而且应该认作是由崇拜向准备夺权(比如假造毛的手迹之类)的过渡。
最后还回到京戏上来,京戏之最基本的二黄西皮的曲调,不管是属于什么戏的,也不管是谁唱的,在旧时代的海外,只要它以无声的形式一响(或是老人无字有腔儿地哼唱起来),老人经常是涕泪横流,那种家国与江山之感都不可控制。这些曲调能够引起他们的家山之痛,难道具备这样功能的艺术还会是大错特错的么?
(此处略去一节)
谭鑫培为学戏也受气
上文说了余叔岩为了得到谭派精髓,苦心孤诣不断经营,再慢慢消化,真把谭的真东西拿到了手。可谭鑫培本人呢,他当初学艺就容易么?否!似乎更不易,本事高的人根本就不教,俗话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真是一点不假。一次谭演出《状元谱》,这要算自己的熟戏了,可发现配角不按照自己的习惯配戏。于是他事后把配角留下问话:“你唱过这出戏么?”答曰:“陪大老板唱过几回。”谭立刻态度变谦虚了,忙问大老板(也就是谭的师父程长庚)当初是怎么处理的。对方逐一回答,谭一听大受启发,于是拱手相谢,还赠送了纹银数两。
再一次演出《击鼓骂曹》。演到中途,忽然听到台下有人喊倒好。谭从台上注意,认定了那人的座位。于是叫自己的人去至台下,请那人散戏留步,谭老板有事请教。那人闻言,散戏果然没走,谭把他请到后台,问他为何喊了倒好。那人不卑不亢,只说“请另外约定时间地点,(咱们)再详谈如何?”谭颇意外,也就顺其意思,另外约定次日,也换了地点。等到次日相见,那喊倒好者早已先到,并还带来了一包书。谭主动问自己哪里唱错。对方则问“您昨天演到张良进履在什么桥?”谭回答了桥名。对方再问桥名中的那个字:“您昨天念成了什么?”谭答以“吉”音。对方则说“错了。应该是‘亦离切’,阳平也”。随即拿出辞书数种,可做证明。谭闻言连忙躬身下拜:“老先生真乃我一字之师也。”
谭之前北京还有一位老伶公,名叫姚起山,文武老生,武生戏也好。谭知道姚的能耐,有一次就去戏园子偷戏,谭躲在一根木头柱子背后。不料被姚发现。本来下边就是谭准备偷的戏了,但姚刹那间全都改了,把正架子改成左架子,让谭看了也是白看。姚回到后台对其他演员讲:“鳖羔子(即小王八),想学老爷子的戏,不趋前执弟子礼请教,竟然躲起来偷学,有那么便宜的事么?”谭后来听说,则备好礼物,正式求教。姚也教了谭不少。于是谭的艺事大为精进。
半夜趴余叔岩的后墙头
余叔岩的起居时间与常人不同,傍晚才起床,半夜才开始在自家的后墙根吊嗓子。关于他的吊嗓子有两种传说,一是他采取的前后顺序与常人不同,时常是从花脸开始,先把嗓音扯宽,然后再回归老生,把立音再唱出来。再一种,是先吊摇板或散板,逐渐再向原板慢板转。我曾听多位老先生谈起,但年代久了,记不得了。今天如有青年老生想知道真切,那就快向余派前辈刘曾复请教,他已经九十有八啦。但无论如何,余氏吊嗓子的程序是有讲究的。外人想学,也是学不到的。何况他生活起居与常人不同,你又轻易能进入到他的吊嗓之所?
他在哪儿吊嗓呢?在其后院。什么时间?后半夜。于是就有北京的余派戏迷,深更半夜趴到余宅后墙的墙根,一忍就半宿,专等余大名伶开口。这事后来被余本人知道了。余非常不高兴,想学戏就走正路来学,何必半夜趴后墙来偷?他让家人在紧贴后墙处放了把梯子,每每临唱之前,先派家人登梯子往外瞅瞅有人没人。如果有人,余大奶奶就会开骂;如果没人,余老板再唱不迟。如果遇到是荣春社学唱戏的孩子,余大奶奶则和颜悦色地说:“从正门进来吧,天这么冷,先喝几口热水,再到后院去听,来得及的……”
金少山深夜吊嗓支开徒弟
翁偶虹氏写了一部《编剧生涯》,记录了不少梨园名伶的私生活,其中谈到十全大净金少山的诸多习俗,不仅很有味道,而且很耐琢磨。比如金有一个不小的院子,其中种满花草与树木,而且悬挂着不少鸟笼子。金是位个头非常高大的大花脸,但对花鸟格外多情。他时常贴近鸟笼子,仔细倾听这鸟与那鸟叫唤的不同。他吊嗓子习惯在半夜,给他拉琴的琴师刚来,于是金就让贴身徒弟回家了。不管这徒弟多么想留下来听师父张嘴,但金就是无情地拒绝。翁不解其意,问金这样做究竟为了何故?翁以为这样贴身的徒弟必是亲信之人,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金则回答:“我吊嗓子是没准的,今天这样唱,明天就可能那样唱。徒弟见我今天这样唱了,就以为这样是我的标准,于是就拿出去了。其实我这只是练声,一旦外传,那就不好了。所以我跟徒弟说,要听我的唱法,就去戏园子!那儿我怎么唱,你们就怎么学吧。等我吊嗓子摸索出新的唱法,很快我就又会在戏园子拿出去的……”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兴许就如金少山所说,他不愿意把不成熟的唱法提前泄露。假的,就是他不愿意徒弟提前摸清楚他改革唱腔的思路。在梨园,每一种新唱法都是很值钱的。如果徒弟无心中泄露了,那师父的钱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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