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什么说我们是肥肉?”《肥肉与瘦肉》一文惹怒武生演员
肥肉事件
我刚到剧院时,领导跟我说:“不必急于写戏。先多看看戏,多熟悉熟悉咱们院的演员。慢慢来,不急不急……”
其实我心里挺急的,我都37岁了,已经没有多少工作时间了。但领导发话了,我自然得服从,就经常跟随剧团外出巡回。仔细想想,这日子过去根本不敢想,几十人集合于北京火车站“西大钟”的底下进站,坐上火车就东南西北出门了。演员们还是辛苦的,虽然其间有等级,但总要上台跟观众见面。我呢,没有指令性任务,无非是陪着主要演员住宾馆,他们唱完戏,我在后半夜陪他们聊天,有时一直陪到天亮。最后他们困了,一挥手,“我困了,你也歇着去吧!”说完,他转身进了里屋。我回到旁边的屋子,拿出纸笔(后来就是打开电脑),迅速记下谈话给我的兴奋点,然后也昏昏睡去。等到中午起床,再拿出昨天拟就的提纲仔细端详,如觉得“可写”,就蹭蹭几下,划拉出一篇小稿,完全跟玩儿似的;如果觉得材料还有疑问,就动脑筋细想,心想这问题还应该到哪儿去打听。我的兴趣主要是研究文戏,各个行当各个流派我都一视同仁,唯独武戏我不太注重,总觉得每个剧团要养一大帮的武行,有些不划算。久而久之,这成为我调查研究形成的一个观点。后来随手就给《北京日报》寄去一篇随笔,题目是《肥肉与瘦肉》。文章很快发了,我也没太在意。
且说这天,应该是艺术室开会的日子,恰巧我有事先请了假。但这天一清早,就有京剧院二团十多个唱武戏的演员,成群结队先找到艺术室,知道我没来,就又找到院长办公室。有个带头的气哼哼地说:“徐城北那小子来了没有?”撸胳膊挽袖子的架势,像是要打架。副院长迎了出来,和蔼地问他们有什么事。“他敢在报纸上写文章骂我们!”副院长忙细问是怎么回事。经过解说,这才闹明白,是我那篇文章指出,现在一般京剧团养的武戏演员太多,所唱的武戏又不上座,就如同买肉时遇到的肥肉一样,总让顾客感到为难。我在文章中建议,今后安排剧目时,把文戏与武戏的比例搭配好,“把肥肉与瘦肉的比例弄匀称了,买方与卖方才会都觉得合适”。那位带头的说:“他凭什么说我们是肥肉?”说着一攥拳头,“叫他尝尝肥肉中的劲头吧!”副院长急忙拦阻,同时不紧不慢地说:“首先,城北同志刚来(他有意删掉我的姓),他需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其次,文章要文责自负,如果确实有严重问题,院部是不会包庇任何人的;再次,建议他多与你们沟通,双方没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认识上有分歧,把话说开了,也就完了。我是不是可以建议他直接来找你沟通一下……”
带头的没料到副院长有这么句话。“这……”他想了一阵,换了主意,“别,别找我了,还是找我们武戏的头儿——(张)云溪吧。”
副院长盯住他的眼睛说:“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一定转告。”
上述情节是在场人转告给我的,我也是一场虚惊。范先生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如实回答。范笑了笑说:“你也是……写文章今后要小心些,其实完全是好心,但效果并不好。我看呢,你不如就着这个坡下,云溪家住在劲松,很远——但依我看,你费些辛苦跑一趟,是值得的。”
张云溪是二团的副团长,戏迷都记得他《三岔口》演任堂惠的矫健形象,武行的人都服气他。范说:“你需要认识咱们院里方方面面的人,也不能光靠我们正面推荐你,你更需要通过这种自然的机缘去认识方方面面的人。”
我打听了张的准确地址,请院部转告了我要去拜访的愿望,如期我就骑车去了。知道我要骑车的准备,曾有人惊讶:“那么远的路,从北京的西北到东南,一条对角线,何必骑车呢?”
我说:“当年在固安,路比这长得多……”
副院长和范先生都赞成我骑车,显得有诚意。
费了不少劲,我终于找到张的家。张很高兴,亲自给我打了盆洗脸水,还放进去一块新毛巾。
我洗完脸刚打算为那篇文章做些解释,张一挥手:“文章我看了,除了比喻不太准确,立意没什么问题。现在剧院每个团的确有这么多武戏演员,总得让他们唱戏呀。但如何才能把武戏唱好,并且唱得有效益,这是实践中要解决的问题。你能看出来并且写出来,勇气可嘉,要是再有技巧一些,自然就更好了。”
相互一笑,我原来准备道歉的话,就瓦解冰消了。
再后,就是一场关于艺术见解方面的对话。我仔细了解了张成名的历史,学艺于南方,成功在北方。我抓住这个核心,回来后写了一篇关于张的文章,题目是《南方的东西北方化》。您一定注意到题目中藏着“东西南北”四个字。原来云溪是先在上海唱戏,等有了小名声,才进入北方继续提高的。我文章是小文章,但意思不小,符合张云溪的事实,又顺便捧了他。文章很快发出,张看了很高兴,还把这文章拿给那次要揍我的人。
这结果是明摆着的,我从某种意义上讲,反倒与张成为了知交。
范后来对我说:“你有写小稿儿这一手,发的还快——这在梨园是很需要的,你就好自为之吧……”
承包才是大事件
我到剧院时,演员当中名气最大的非袁世海莫属,他是富连成科班的学生,是裘盛戎的师弟。北京京剧团那边的四大头牌都不在了,可中国京剧院这边,老一团中李少春也没了;少春的伙伴世海还在。演员们背后说起他,都直呼“老海”,就如同北京京剧团那边直呼“老万”(李万春)一样。许多人谈到袁先生,都说到两点,一是太在乎钱了,这得他老师郝寿臣的真传。传说郝老搭班唱戏时,所给的包银需要在演出头一天晚上,由戏班管事的给送到自己家。比如说好了一晚上是八十块,郝老则把这八十块银元逐块拿起来在嘴边吹一下,然后再放在耳边听它的共鸣声音,很可能,八十块中有七十八块都是真的,但其中有两块的声音不对——要么是假的,要么成色不对。据说郝老当时就把那两块往对方面前一推:“这两块怎么办?”管事的如果是个新手,或许真下不来台,事情就尴尬在那里。因为郝老不拿到次晚的包银的全部,登台则根本不再续谈。这时,管事的多会很从容拿出两块银元放到郝的面前:“您再吹吹……”郝老这时则多是很优雅地收起银元:“我相信你老弟喽……”那个“喽”字拉了长音,很从容很主动的。作为谈话的结束,谈话者多提出这样一个观点,“老海”在许多方面得郝爷的真传,所举例子最绝的一个,就是1976年的十月上旬,他曾自己掏腰包请浩亮吃饭。这在别人,“谁请谁”都无所谓。但这个时间点可特殊,所请之人恰是江青的心腹,袁先生要打听的,也恰是江青一伙的最新动向。因为就在毛zx办完追悼会之后的半个月中,北京政坛出奇的平静了半个月。中国的老百姓无不忧心忡忡,知道江青一伙不会闲待着,同时也期待老帅老将们早点拿出实际行动!样板团作为梨园的怪胎,他袁世海能够进入这个场所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他习惯了戏台上的锣鼓震天,他同样为此际政坛出奇的平静而心里不安生。为了求得一个真知,他找到浩亮,破例请他吃了顿饭,而浩亮此际心里恰也七上八下,他或许想:一旦江青一伙上台,自己肯定会由目前的文化部副部长有所升迁,升迁到哪儿呢?比较合适的位置则是国务院副总理……给我讲故事的人最后指出,他袁先生也是太聪明了,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拍就拍到驴蹄子上去啦。简短截说,是袁先生自作聪明,这顿饭不但是“白请了”,反而在梨园落下了笑柄。
尽管听了这样的消息,我心中对袁先生还是宽大的,一介艺人嘛,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就想方设法去打听,而且是自己掏腰包!这也足见他老海对政治的“真诚”。给我讲故事的人还说,等粉碎了四人梆,这件事被揭露出来,在样板团内部,有人也要袁“说清楚”,据说袁这段时间有如遭到雷劈霜打的茄子,许久说不清楚自己请客的动机。据说,袁这次也是再三检讨,最后才算放过了他。
1983年元旦,文化部长(记得是朱穆之)发表谈话,宣布文化部直属院团进入承包状态。要打破原来各个团的建制,允许并提倡演员自由组合,形成诸多的小分队,深入基层唱戏。唱什么戏?朱部长没做强行要求,什么戏方便唱什么。而且特殊之处,是朱部长这次公开发表谈话,事先没跟各直属院团的党组领导打招呼。这一来,直属院团的党员领导有意见了。比如我们剧院,领导多来自延安平剧院,他们在领导层中是有“根子”的,他们私下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先说一声,弄得剧院大权旁落,弄得我们也很被动……”
不久,我又听说剧院领导开会时,袁先生又自己“跳了出来”。袁是副院长,平时院的办公会议经常请假。而更多的人,则把开会视为显现政治权利的机会。这是进城之后的一种组织安排,很大的一圈人,京剧院交给他们延安干部,政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先有一位副院长发牢骚:说废除原有团的建制,而成立新的演出队,这是个大的原则问题,而且是事关政治的大问题。他说,这一届政府能否适应新的形势,能否真站得住,还需要时间的检验。这发言很能代表延安老干部的情绪,有一位甚至说,真没想到,早晨一觉醒来,和平演变已完成。我们大权旁落,我们自己连知道也不知道。这位说完,其他人也东一嘴西一嘴地附和。没想到的是,袁先生这时自己跳了出来。他说自己“听”了今天的会真是深受教育。我过去不懂得延安干部的水准,刚才听了副院长的发言,才真是吓了一跳。我是旧艺人出身,虽然解放后也接受了不少教育,但没有哪次像今天似的,今天感受的更加深刻。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是搞清楚文化部这个最新精神的来源,它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是谁提出来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国营剧院,怎么说解散就解散了?这么大的事,总不会是部长一个人,或部党组几个人的主张吧?袁说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及时知道中央最高领导是否支持这样的实验。咱们院的老同志多来自延安,这是咱们剧院最宝贵的资源。我们的京剧艺术能够得到延安干部的领导,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所以,我今天参加这个会,真希望延安干部给我们带个头,各自通过各自的关系,打听一下部长发布这个决定,究竟是根据谁的指示?“是谁的”就“是谁的”,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咱们下边再拥护再跟着走也好办了。
这如同春风一样,立刻在剧院中不胫而走。而义正词严、雄心勃勃的袁先生,忽然就没了下文,好多天没了消息。正在演员心里惴惴不安的时候,更多的消息还是演员们在背后开会——分化组合正在幕后进行。有一天,大消息从幕后传来,袁先生和刘长瑜几位达成了合作协议,他们成立的不是乌兰牧骑,而是新一团。消息传到院部时,几位延安干部都不信:“我们还没打听到消息呢,他世海怎么就擅自行动了呢?前几天他那么真诚说的那一番话,还嗡嗡地响在我们脑子里呢。”
等有人传话给袁,袁却哈哈大笑:“我放了个烟幕弹,他们就真信了?别看他们来自延安,看来还是没真打过仗,啊,哈哈哈……”笑声真跟曹操一个样。
没几天,袁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谈笑风生,和蔼可亲。谈起承包大计,他则说,我自己总算打听清楚了,是中央书记处有指示,让这样实验一下,看能否调动起演员的积极性。幸亏有人给我通风,让我明白了,于是我才挺身而出,“啊,哈哈哈哈……您听清楚了吗,这笑声是我自己的,而不再是曹操、张飞或项羽的。我们架子花,过去太多时候是替人物笑或哭,至于演员心里是笑是哭,则很多时候没搞明白。”
我觉得,这话说得深刻,架子花表情外露,但究竟是演员自己的,还是人物应该有的,这一点我们过去却没怎么弄清楚。
还归结到执行承包的问题。根据回忆,似乎梨园从来就没人说过承包有什么好。大约执行了近十年,最后实在搞不下去了,一切也就不了了之。剧团建制重新恢复起来,还是原来的领导说话算数,当然权威性比过去可降低了许多。一般的梨园人不懂政治,但知道得听“头儿”的。至于“头儿”究竟是谁,他们并不清楚。他们比较能认准的一点,那就是市场。市场认可你了,你就应该发达,你就应该吃香的喝辣的,别人也不会不服你。可演员在艺术上,尤其是架子花,你再拉个山膀,走个圆场,那么你究竟是金派、是郝派,还是侯派,人们无不“门儿清”,谁也糊弄不了谁。但我认为,这个承包制在此时的被提起,肯定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原来的剧院制度来自苏联,执行多年出现了弊端,需要在体制上变更一番。当然,也不是说承包体制的戏班制就一切都好,但确实需要实行一段再进行总结。最后,要等两种对立的体制,把各自的利弊全都暴露出来,让演员及其他梨园人再共同完善之并执行之,如果这样做了,梨园在今天所呈现的困难,肯定会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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