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的真实——习剧札记
戏曲不像电影、小说那样要有很多的细节。传统戏曲似乎不大注重细节描写。但是也不尽然。
《武家坡》,薛平贵在窑外把往事和夫妻分别后的过程述说了一遍,王宝钏相信确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开开窑门重相见:
王宝钏(唱)
开开窑门重相见,我丈夫哪有五绺髯?
薛平贵(唱)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三姐不信菱花照,不似当年在彩楼前。
王宝钏(唱)
寒窑哪有菱花镜?
薛平贵(白)
水盆里面——
王宝钏(接唱)
水盆里面照容颜。
(夹白)老了!
(接唱)
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一句平常的话中含几许辛酸!这里有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水盆里面照容颜。如果没有这个细节,戏是还能进行下去的。王宝钏可以这样唱:
菱花镜内来照影,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然而感情上就差得多了。可以说王宝钏的满腹辛酸完全是水盆照影这个细节烘托出来的。寒窑里没有镜子,只能于水盆中照影,王宝钏十八年的苦况,可想而知。征人远出不归,她也没有心思照照自己的模样,她不需要镜子!这个细节是有非常丰富的内涵的。薛平贵的插白也写得极好,只有四个字:“水盆里面”,这只是半句话。简短峭拔,增加了感情色彩,也很真实。如果写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文气就“懈”了。传统老戏的唱念每有不可及处,不可一概贬之曰:“水”。
通过细节刻画人物,深挖感情的例子还有。比如《四进士》,比如《打渔杀家》萧恩父女出门时的对话,比如《三娘教子》老薛宝打草鞋为小东人挣夜读的灯油……
这些细节都是从生活中来的。情节可以虚构,细节则只有从生活中来。细节是虚构不出来的。细节一般都是剧作者从自己的生活感受中直接提取的。写《武家坡》的人未必知道王宝钏是否真的没有一面镜子,他并没有王宝钏的生活,但是贫穷到没有镜子,只能于水盆中照影,剧作者是一定体验过或观察过这样的生活的,他把自己的生活经验设身处地地加之于王宝钏的身上了。从上述几例,也可说明:写历史剧也需要生活。一个剧作者自己的生活(现代生活)的积累越多,写古人才会栩栩如生。
细节,或者也可叫作闲文。然而传神阿堵,正在这些闲中着色之处。善写闲文,斯为作手。
用韵文想
一位有经验的戏曲作家曾对一个初学写戏曲的青年作者说:你就把它先写成一个话剧,再改成戏曲。我觉得这不是办法。戏曲和话剧有共同的东西,比如都要有人物,有情节,有戏剧性。但是戏曲和话剧不是一种东西。戏曲和话剧体制不同。首先利用的语言不一样。话剧的语言(对话)基本上是散文;戏曲的语言(唱词和念白)是韵文。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现实。思维的语言和写作的语言应该是一致的。要想学好一门外语,要做到能用外语思维。如果用汉语思维,而用外语表达,自己在脑子里翻译一道,这样的外语总带有汉语的痕迹,是不地道的。写戏曲也是这样。如果用散文思维,却用韵文写作,把散文的思想翻成韵文,这样的韵文就不是思想直接的现实,成了思想的间接的现实了。这样的韵文总是隔了一层,而且写起来会很别扭。这样的韵文不易准确、生动,更谈不上能有自己的风格。我觉得一个戏曲作者应该养成这样的习惯:用韵文来想。想的语言就是写的语言。想好了,写下来就得了。这样才能获得创作心理上的自由,也才会得到创作的快乐。
唱词是戏曲的重要组成部分。写好唱词是写戏曲的基本功。我们通常所说的一个戏曲剧本的文学性强不强,常常指的是唱词写得好不好。唱词有格律,要押韵,这和我们的生活语言不一样。有的民间歌手运用格律、押韵的本领是令人惊叹的。我在张家口遇到过一个农民,他平常说的话都是押韵的。在兰州听一位诗人说过,他有一次和婆媳二人同船去参加一个花儿会,这婆媳二人一路上都是用诗交谈的!这媳妇到一个娘娘庙去求子,她跪下来祷告,那祷告词是这样的:
今年来了我是跟您要着哩,
明年来我是手里抱着哩,
咯咯嗄嗄地笑着哩!
民间歌手在对歌的时候,都是不加思索,出口成章。写戏曲的同志应该向民间歌手学习。驾驭格律、韵脚,是要经过训练的。向民歌学习是很重要的。我甚至觉得一个戏曲作者不学习民歌,是写不出好唱词的。当然,要向戏曲名著学习。戏曲唱词写得最准确、流畅、自然的,我以为是《董西厢》和《琵琶记》的《吃糠》和《描容》。我觉得多读一点元人小令有好处。元人小令很多写得很玲珑,很轻快,很俏。另外,还得多写,熟能生巧。戏曲,尤其是板腔体的格律看起来是很简单,不过是上下句,三三四,二二三。但是越是简单的格律越不好崴咕,因为它把作者的思想捆得很死。我们要能“死里求生”,在死板的格律里写出生动的感情。戏曲作者在构思一段唱词的时候,最初总难免有一个散文化的阶段,即想一想这段唱词大概的意思。但是大概的意思有了,具体地想这段唱词,就要摆脱散文,进入诗的境界。想这段唱词,就要有律,有韵。唱词的格律、韵辙是和唱词的内容同时生出来的,不是后加的。写唱词有个选韵的问题。王昆仑同志有一次说他自己是先想好哪一句话非有不可,这句话是什么韵,然后即决定全段用什么韵。这是很实在的经验之谈。写唱词最好全段都想透了,再落笔。不要想一句写一句。想一句,写一句,写了几句,觉得写不下去了,中途改辙,那是很痛苦的。我们要熟练地掌握格律和韵脚,使它成为思想的翅膀,而不是镣铐。带着格律、韵脚想唱词,不但可以水到渠成,而且往往可以情文相生。我写《沙家浜》的“人一走,茶就凉”,就是在韵律的推动下,自然地流出来的。我在想的时候,它就是“人一走,茶就凉”,不是想好一个散文的意思,再寻找一个喻象来表达。想的是散文,翻成唱词,往往会削足适履,舌本强硬。我们应该锻炼自己的语感、韵律感、音乐感。
戏曲还有引子、定场诗、对子。我以为这是中国戏曲语言的特点,而且关系到戏曲的结构方法。不但历史题材的戏曲里应该保留,就是现代题材的戏曲里也可运用。原新疆京剧团的《红岩》里就让成岗打了一个虎头引子,效果很好。小时候听杨小楼《战宛城》唱片,张绣上来念了一副对子:“久居人下岂是计,暂到宛城待来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怆之情。“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看看不觉红日落,一轮明月照芦花”,这怎么能去掉呢?我以为戏曲作者应该在引子、对子、诗上下一点功夫。不可不讲究。我写《擂鼓战金山》,让韩世忠念了一副对子:“楼船静泊黄天荡,战鼓遥传采石矶”,自以为对得很巧,只是台上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大概是因为太文了。看来引子、对子、诗,还是俗一点为好。
戏曲的念白,也是一种韵文。韵白不用说。就是京白的韵律感也是很强的,不同于生活里的口语,也不同于话剧的对话。戏曲念白,明朝人把它分为“散白”和“整白”。“整白”即大段念白。现在善写唱词的不少,但念白写得好的不多。“整白”有很强的节奏,起落开阖,与中国的古文很有关系。“整白”又往往讲求对偶,这和骈文也很有关系。我觉得一个戏曲工作者应该读一点骈文。汉赋多平板,《小园赋》、《枯树赋》却较活泼。刘禹锡的《陋室铭》不可不读。我觉得清代的汪中的骈文是很有特点的。他写得那样自然流畅,简直不让人感到是骈文。我愿意向青年戏曲作者推荐此人的骈文。好在他的骈文也不多,就那么几篇。当然,要熟读《四进士》宋士杰和《审头·刺汤》里的陆炳的大段念白。
词曲的方言与官话
我的家乡,宋代出了个大词人秦观,明代出了个散曲大家王磐。我读他们的作品,有一点外乡人不大会有的兴趣,想看看他们的作品里有没有高邮话。结果是,秦少游的词里有,王西楼的散曲里没有。
夏敬观《手批山谷词》谓:“以市井语入词,始于柳耆卿,少游、山谷各有数篇”。今检《淮海居士长短句》,“以市井语入词”者似只三首。一首《满园花》,两首《品令》。《满园花》不知用的是什么地方的俚语,《品令》则大体上可以断定用的是高邮话。《品令》二首录如下:
一、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须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须胳织!衡倚赖,脸儿得人惜。放软顽、道不得!
二、掉又腥。天然个品格,於中压一。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每每秦楼相见,见了无门怜惜。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
首先是这首词的用韵。刘师培《论文杂记》:“宋人词多叶韵,……(秦观《品令》用织、吃、日、不、惜为韵,则职、锡、质、物、陌五韵可通用矣)”,刘师培是把官修诗韵的概念套用到词上来了。“职、锡、质、物、陌”五韵大概到宋代已经分不清,无所谓。通用“毛西河谓,词本无韵”不是说不押韵,是说词本没有官定的,或具有权威的韵书,所押的只是“大致相近”的韵。张玉田谓:“词以协律,当以口舌相调。”只要唱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就行。《品令》所押的是入声韵,入声韵短促,调值相近,几乎可以归为一大类,很难区别。用今天的高邮话读《品令》,觉得很自然,没有一点别扭。
焦循《雕菰楼词话》:“秦少游《品令》‘掉又臞,天然个品格’,此正秦邮土音,今高邮人皆然也。”焦循是甘泉人,于高邮为邻县,所言当有据。其实不只这一个“个”字,凭直觉,我觉得这两首词通篇都是用高邮话写的。“胳织”旧注以为“即‘胳’,意犹多曲折,不顺遂”,不可通。朱延庆君以为“胳织”即“胳肢”,今高邮人犹有读第二字为入声者,其说近是。“啜持”是用甜言蜜语哄哄。整句意思是:说两句好听的话哄哄你,准能教你笑,也用不着胳肢你!这两首词皆以方言写艳情,似是写给同一个人的,这人是一个惯会撒娇使小性儿的妓女。《淮海居士长短句·附录二,秦观词年表》推测二词写于熙宁九年,这年少游二十八岁,在家乡闲居,时作冶游,所相与的妓女当也是高邮人。故以高邮方言写词状其娇痴,这也是很自然的。词的语句,虽如夏敬观所说:“时移世易,语言变迁,后之阅者渐不能明”,很难逐句解释,但用今天的高邮话读起来,大体上还是能体味到它的情趣的,高邮人对这两首词会感到格外亲切。
少游有《醉乡春》,如下: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觉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觉顷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此词是元符元年于横州作,用的是通行的官话,非高邮土音。但有一个字有点高邮话的痕迹:“舀”。王本补遗案曰:“地志作‘酌’,出韵,误。”《词品》卷三:“此词本集不载,见于地志。而修《一统志》者不识‘舀’字,妄改可笑。”《雨村词话》:“舀,音咬,以瓢取水也。”《词林纪事》卷六按:“换头第二句‘舀’字,《广韵》上声三十‘小’部有此字,以治切,正与‘悄’字押。”看来有不少人不认识这个字,但在高邮,这不是什么冷字。高邮人谓以器取水皆曰舀,不一定是用瓢。用一节竹筒旁安一长把,以取水,就叫做“水舀子”。用瓷勺取汤,也叫做“舀一勺汤”。这个字不是高邮所独有,但少游是高邮人,对这个字很熟悉,故能押得自然省力耳。
王磐写散曲,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在他以前和以后,都不曾听说高邮还有什么人写过散曲。一个高邮人,怎么会掌握这种北方的歌曲形式,熟悉北方语言呢?
《康熙扬州府志》云:“王磐,字鸿渐,高邮人,……与金陵陈大声并为南曲之冠。”这“南曲”易为人误会。其实这里所说的“南曲”,是指南方的曲家。王磐所写,都是北曲。王骥德《曲律·论咏物》云“小令北调,王西楼最佳”。又《杂论》举当世之为北调者,谓“维扬则王山人西楼”。又云“客问词人之冠,余曰:于北词得一人,曰高邮王西楼”。任中敏校阅《王西楼乐府》后记:“观于此本内无一南曲。”
写北曲得用北方语言,押北方韵。王西楼对此极内行。如《久雪》:
乱飘来燕塞边,密洒向程门外,恰飞还梁苑去,又舞过灞桥来。攘攘皑皑,颠倒把乾坤碍,分明将造化理。荡磨的红日无光,隈逼的青山失色。
“色”字有两读,一读sè,而在我们家乡是读入声的;一读shi,上声,这是河北、山东语音,我的家乡没有这样的读音。然而王磐用的这个“色”字分明应该读(或唱)成shi的,否则就不押韵。王磐能用shi押韵,押得很稳,北曲的味道很浓,这是什么道理呢?是他对《中原音韵》翻得烂熟,还是他会说北方话,即官话?我看后一种可能更大一些,否则不会这样运用自如。然而王西楼似未到过北方,而且好像足迹未出高邮一步,他怎能说北方话?这又颇为奇怪。有一种可能是当时官话已在全国流行,高邮人也能操北语了。我很难想象这位“构楼于城西僻地,坐卧其间”的王老先生说的是怎样的一口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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