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文阁”前夕的一家三口
三、家庭生活
1964年初,我在演出《亮眼哥》时发现自己怀孕了。怀孕期间无法上台,但我每天仍然去院里上班,还参与了一些导演工作。可能是因为公开露面少了,社会上出现了各种好笑荒诞的传言,有的说我难产,还有的说我生了一条蛇。大概这就是所谓名人婚姻带来的“副产品”吧,我听了一笑了之,并不在意。但众多焦急的观众纷纷打电话到越剧院和文化局询问情况,越剧院的门房师傅看见我就说:“哎,我们的电话都成你的专线了。”那时我导演的现代戏《朝阳沟》即将上演,借着这个机会,院里安排我去电台谈导演体会,才算公开辟了谣。
离预产期还有近一周的时候,道临突然接到厂里的任务,要去外地巡回演出。他既挂念我和孩子,又不能放下工作,只得反复叮嘱我:“孩子快生了,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切要自己当心。”我安慰他,家里那么多人照顾我,不用担心。临行前,道临一夜未眠,一个人在客厅走来走去,考虑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还设想好各种预案。10月18日女儿出生,全家人都在医院,道临打来电话,阿姨恭喜他母女平安,道临一直想要个女儿,这下遂了他的心愿,自然是欢喜万分。当时正逢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于是他给女儿起名“庆原”。
眼看女儿双满月了,道临才回家,进门看见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叫了起来:“咦?产妇应该躺在床上,你怎么坐着呢?”我笑说:“你当是你们拍电影,产妇头上包一块布睡在床上?孩子都已经双满月了,你才回来当这个现成爸爸。”话虽这样说,但是身为同行,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对方,虽然孩子出生时他不在家,我明白他的工作无法请假,他也知道我平时随团演出,经常要出门。有了这样的理解和体谅,才能真正包容对方,以对方的快乐为快乐,即使是常年各自奔忙,较少能照顾家庭,我们谁都没有怪过谁,回来相互交流一下工作情况,聊聊自己的一些想法,就觉得心里十分满足。
女儿三个多月时,我们给她拍了许多照片,道临挑一张最满意的放在皮夹里。一天他回到家,有点郁闷地对我说:“文娟,我给别人看囡囡的照片,怎么都没有人夸她漂亮呢?”我笑他:“你以为你女儿有多好看啊?”他呵呵一笑,抱起女儿自得其乐:“不管别人,爸爸眼里我家囡囡最漂亮了!”
这些年,我们过着和寻常人家一样的生活,不同的是,两人平时各自忙于演出拍片,聚少离多,或许正因为这样,在一起时总有很多积累的想法和经历可以交流。我们从年轻时就习惯了随剧团或剧组走南闯北,能够适应各种艰苦的生活,但对家里总是报喜不报忧。1978年,道临随上影剧组赴山西拍摄纪录片,在大寨住了一个多月,从寄回来的照片看,住处是土坡上的一家招待所,条件比较简陋,但他信里总说那边什么都好,大寨人热情好客,贴饼小米粥香甜可口,黄土高坡别有一番风情等等,回到家才发现他又黑又瘦。
闲暇时,我们经常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各种舞台表演,然后相互切磋探讨,既是业务学习,也是观点交流。当时上影厂常放映一些内参片,以苏联电影为主,我还记得电影《复活》中法庭那场戏,男女主人公时隔多年再次重逢,女主角玛丝洛娃从天真少女沦落为风尘女子,出庭时习惯性地对着法官抛了个媚眼,这一个眼神令观众和剧中的男主人公一样感到震动。
我和道临对物质生活都不讲究,只要简单随意就好。多年来,家里主要由我母亲操持,家务基本上请阿姨承担。工作忙的时候,我们常吃一种杂菜饭,像做腊八粥那样放上各种蔬菜、肉类、豆类一起煮,图个简单方便,省时省力,或者把腌白菜、豆芽、萝卜之类凉拌在一起,美其名曰“八宝菜”,有时我母亲会做一些糟鸡糟肉等家乡风味,这个是道临最爱吃的。除了演出或出席重要场合,我们平时穿着也十分简朴随便。记得我在香港给道临买过一件深绿色的茄克衫,他很喜欢,一直穿到磨破开线也舍不得扔,让阿姨把衬里的布料剪出来,缝补好了继续穿。家里客厅的窗帘该换了,两个人约了半年,才抽出空一起去买回来。那些年,我们几乎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把光鲜和讲究都留在了舞台和银幕上。
我从小学戏,文化不高,虽然解放后念了一些书,也自学了一部分文化课程,但知识基础的缺陷依然十分明显。道临总是鼓励我多读书,并动手给我列了一份详细的书单,书目中既有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也有一些科普读物和浅显的哲学类书籍。道临是哲学系出身,他认为看一些这样的书,有助于培养理性严密的思维方式,对于塑造人物不无裨益。我每演一出新戏,只要他在上海,就一定会去看,他是我的第一个观众,也是最坦率的批评者。
我的声带开过刀,嗓子很容易唱哑,道临年轻时学过声乐,懂得一些科学发声法,在家时常帮我练声。有时候他听我把声音压细了唱,就会摇头说:“不要憋紧声带唱,这样不够大气。要放松,运用气息,以气带情,以情带声,自然流畅地唱出来。”他格外欣赏“云遮月”之美,觉得我大可不必介意自己的嗓音条件。他认为,短处也可变为长处,比如程砚秋大师就根据自己的嗓音特点创造出幽咽婉转的程派声腔,何况通过练声练气,嗓音是可以改善的,关键是要坚持自己的艺术风格。
1980年代初,家中阳台上,道临为我和女儿照相
1978年,听道临弹唱
在表演上,他也经常对人物分析和身段设计提出参考意见,每逢排练新戏,我们常常一直研究到夜深人静。可能是由于既同为演员,又与戏曲表演有一定距离的关系,有时候他的观点比较独到,对我有不少启发。比如“葬花”一场,黛玉看到落花,触景生情,他建议可以增加一个圆场转身动作,把人物内心感情和盘托出。在唱到“七条琴弦谁知音”时,我过去有一个抚琴的身段,他认为这个动作有点图解式了,去掉之后不但不影响感情的表达,反而显得干净流畅。又如《孟丽君》“后宫陈情”一场,孟丽君向太后呈上表明女扮男装身份的奏章时有一段念白,道临认为我原来的处理还是有点轻飘,这道奏章维系着两家人的命运,对孟丽君来说,是一道性命攸关的“生死符”,呈递的时候必然怀着极为慎重的心情,像是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太后手里,在念说白的时候,每个字使用的力量,语气的顿挫都要特别讲究一番。每当道临筹划剧本时,我也会仔细阅读,对一些处理提出自己的看法。一起讨论剧本,相互说戏,彼此鼓励与纠正纰漏,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日常课题。
1985年,在家中练唱
人与人之间长期相处,我认为最重要的因素在于共同的价值观。在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遭遇很多抉择,什么是必须坚持的,什么是可以放弃的,什么是对彼此最重要的,这些问题上如果观点一致,自然不会产生沟通障碍。道临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总认为许多有意义有价值的题材虽然无利可图,还是应该想方设法拍出来。我也明白前途未必乐观,总是一边提醒他可能面临的种种困难,一边支持他去实现自己的想法。有时,道临付出了很多努力,眼看愿望即将实现,合作方却提出一些条件,比如要把投资的一部分作为回扣酬谢有关个人,这样的事情是他不可能接受的,最终希望还是化为泡影。类似的事情多了,对道临打击很大,我也只能设法安慰他,劝说他重新来过。如果我有什么新的打算和计划,道临也一样会始终站在身后,鼓励我支持我。即使在现实面前时常碰壁,至少还有彼此可以互相理解,互相安慰。在艺术上,我们是对话者、切磋者,遇到困难时,又是同道者、支持者,毕竟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值得追逐,值得保护,比如梦想,比如原则。
2007年2月4日,全家参加嘉善孙道临电影艺术馆开幕
在大方向统一的基础上,两人适当的性格反差,反而能够起到互补的效果。比如,道临严谨细致,凡事都三思而行,而我常常凭直觉判断问题,在我遇到难题时,他能帮助我分析因果,梳理思路,有时当他的思维陷入死角时,我的意见也往往能起到“旁观者清”、“快刀斩乱麻”的作用。
2005年,道临生了重病住进华东医院。正逢盛夏,我连日在家与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发起高烧持续不退,也只能住院治疗。我们住在同一幢病房大楼里,我在十楼,道临在九楼,两人只有一层之隔,却躺在病床上无法相见。我本来瞒着道临,但他两天没有见到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追问阿姨才知道我也病倒了。那时他身体十分虚弱,还是抱了一只西瓜颤颤巍巍地上楼,蹒跚着来到我的病房,坚持要喂我吃西瓜。此情此景,令在场的人都十分伤感。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从起初的相知相守,到中年时的相互扶持,再到晚年时的相依为命,我们和众多普通夫妻一样,走过了充满回忆的近半个世纪。
道临在养病时,有时晚饭后我陪他下楼散步,沿着武康路一路走去,经过密丹公寓时,他笑着问我:“你还记得吗,谈朋友的时候,人家都睡觉了,我们还沿着这条路来回走?你说这样送来送去,像演‘十八相送'一样。”
人生如旅,终究还是难免一场送别,恋爱时那一次次“十八相送”,每次都是他最后送我回到“枕流”,在人生这条漫长的路上,最终,是我送别了道临。这一路上,我见识了许多风景,但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永远还是那一个能够并肩同行,能够分享悲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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