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代末,在枕流公寓练功
《追鱼》获得成功后,1957年我们排演了《杨八姐盗刀》,这又是一出武戏,比《追鱼》打得还要“猛”。这类刀马旦的角色也是越剧中比较少见的,而且杨八姐还有女扮男装的情节,要求一定的行当跨度,让我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那时,我白天排《杨八姐盗刀》,晚上演《追鱼》,中间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体能消耗非常大,可是一点都不觉得累。那些年,我仿佛中了一种名叫“戏瘾”的“毒”,对演戏几乎迷恋到了“贪得无厌”的地步,每个角色,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
排练《杨八姐盗刀》时,全团上下掀起了“练功热”,上午排武戏,下午排文戏,大家抓紧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练习。我扮演杨八姐,演杨宗保的筱春芳,在台下也追着我叫“姑母”,要我和她一起练习武打,我们俩说着说着就“开打”起来,大家见了开玩笑说:“哟,你们姑侄俩这就开始‘校场比武'啦!”在表演上,我们借鉴了不少京昆的身段,比如第二场的“趟马”,杨八姐深夜潜入辽邦,在草原上纵马飞驰,舞台上不可能用真马,而是以马鞭代替,通过演员虚拟的表演去体现。在这段戏里,我用了各种“走边”的身段来表现八姐登山、下坡、渡河、过桥时的艰险。在“骑马”时身体前倾,紧贴马身,配上铿锵的锣鼓点,突出了深夜偷袭的紧张气氛。对于自己的武功表演,我仍然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比如杨八姐舞大刀那段,显得力度不够。这个戏本身有一些不足,人物比较单薄,但观众却十分喜欢,票房极好。轻松诙谐的喜剧风格,外加热闹的开打场面,可能这出戏喜闻乐见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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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下乡演出、劳动
三、则天皇帝
1958年……领导就要求全院上下动手写剧本,规定每人一年必须完成一到三个剧本,篇幅不论。大多数同事为了交“作业”,都三五成群地合作写个开篇或者小戏。我雄心勃勃地想,不是让大家放大胆子,敢想敢干吗?既然写,我就要写个大戏。想来想去,谁的胆子最大呢?自然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嘛。在以男子为中心的封建社会里,女人竟然做了皇帝,这胆子总够大了吧?
打定主意,我就立刻行动起来,当时我们剧团正在武汉演出,我和副团长孟云棣去武汉图书馆查阅了一些资料,找到了宋之的的话剧本,还跑到新华书店临时买了几本唐史方面的参考书,随后便开始动笔。我和孟云棣合作,剧本共分为七场,从武则天在安业寺当尼姑开始,一直写到她老年退位,我负责剧情框架和唱词,孟云棣负责写对白。初稿很快就写成了,我们拿去给编导吴琛看,他觉得剧本基础不错,答应替我们修改。在保留原稿剧本骨架和情节设计的同时,吴琛对文本进行了改写,使我们原本“路头式”的台词更有文学性,他改一段我们看一段,好的地方我们连连称赞,他自己也很得意。文化局局长徐平羽看了剧本后,觉得这个题材很有意义,于是越剧院正式确立《则天皇帝》作为演出剧目,并让吴琛进一步修改。
1959年出访越楠,与越楠文艺界朋友合影
1959年初,我随团赴越访问演出,剧目有《《红楼梦》、《追鱼》和现代戏《党员登记表》等,演出之余我们开始着手排练《则天皇帝》,吴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修改剧本。在越楠,《追鱼》安排的演出场次最多,每个点之间的车程都很长,我就利用车上的时间研读资料、分析人物。每到一地除了演出之外,还有一些应酬活动,比如和当地文艺工作者联欢,稍有空闲时间都用来排练,连续疲劳运转,几乎没有休息,加上越楠气候炎热,体力消耗非常大。
一天演出《追鱼》,“拔鳞”时我在台上做“鹞子翻身”,按理是应该往台前下场门方向翻,我翻了几个后,突然觉得眼前发晕,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就一直往后翻,直到撞上了扮演观音的金采风,才猛然清醒过来,定了定神赶紧再翻回去,回到后台,金采风疑惑地问我:“你刚才怎么了?突然朝我身上翻过来,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临时改了身段。”我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能是天气太热中暑了。”这次“事故”之后,徐平羽便取消了白天的排练,规定我们要有充足的休息时间,保证体力完成演出任务。
回国后,我们正式开排《则天皇帝》,作为一个上承贞观下启开元衔接两朝盛世的女皇,武则天具有杰出的政治才干和高逸的政治风度,她不同于我以前演过的任何一个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因此不能完全依靠过去的表演经验。经过一番思考后,我主要从两方面着手来创造人物形象:第一,从史书和民间传说中寻找有关武则天的事迹,分析人物性格,其次,在现实中观察生活、观察人物。比如,我从自己平时所接触的一些领袖人物身上,得到不少启发,那种善于听取意见又有决断力的政治风度,举重若轻谈笑风生的自信和魅力,对我塑造武则天的形象很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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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在《关汉卿》中饰朱帘秀,徐玉兰饰关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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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得到学术界的肯定,《则天皇帝》也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或许是平时看惯了儿女情长的“言情剧”,现在看越剧演起“历史大片”来,感到格外兴奋。专家座谈会一次一次地开,我们的剧本也不断吸收意见,反复一改再改,最后全剧竟然长达近四个小时。去广州深圳巡演时,《则天皇帝》的反响也出乎意料地好,在深圳应观众的要求一再加演,香岗有近千人赶来看戏。能在舞台上演绎武则天的一生,对我来说,既过足了戏瘾,也透支了体力。1960年,我的声带小结越来越严重,被迫进行手术,手术后尚未痊愈,我又开始了新一轮演出。
上世纪50年代,我们团接连排演了《春香传》、《追鱼》、《杨八姐盗刀》、《北地王》、《关汉卿》、《则天皇帝》、《红楼梦》等戏。这些剧目的成功,靠的是全团同事的努力与合作,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精诚合作的“团队精神”。
记得从总政刚回上海时,面对着曾经那么熟悉的城市和生活,我们却觉得很不适应,大家自觉地延续了部队作风,比如一起住集体宿舍。先是住在静安寺的沧州饭店,后来转到青海路的总政招待所,进入华东戏曲研究院后,大家又一起住在延庆路的一所房子里,每逢节假日才回家。徐玉兰那时正和俞则人谈恋爱,约会时还要偷偷溜出去。外出参加活动,也都是由队长胡野檎带着我们列队出发,在当时的戏曲团体中显得特立独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集体观念或许不再表现在形式上,却更多地体现在了艺术上,成为剧团的凝聚力。一个戏到我们团里,只要是艺术需要,没有人会计较戏份的多少,行当是否相称。比如排《春香传》时,安排筱桂芳扮演房子,她是团里的二肩小生,这个角色本不是她的应工,她却二话不说地拿了下来。再比如月梅这个角色,行当偏向老旦,首演时也是周宝奎扮演,后来决定改由陈兰芳演,她丝毫没有怨言,欣然接受了这个角色,在表演中融入了正旦的成分,把一个阅尽人世沧桑的母亲刻画得入木三分。即使是主要演员也一样,在《党员登记表》里,我演的黄老妈妈属于老旦,徐玉兰大姐演一个扛旗手,没有一句台词。钱妙花大姐在《彩楼记》中演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和尚,丁赛君在《关汉卿》里一个人演了四五个角色……这在我们团里都是十分平常的事,就像钱妙花大姐说的那样:“演员就应该什么角色都演,哪怕是乌龟、强盗、贼,我都演!”
虽然团里每个人的性格习惯不尽相同,但是在对待艺术的态度上,大家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千方百计把戏演好。在这种共识下,艺术氛围自然就十分民主。平时大家相处融洽,到了排练场上,却会因为意见不同争得面红耳赤,激动起来恨不得拍桌子。解决的方法就是各人演一遍,让大家来评,只要对戏有提高,都可以从善如流,不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有关艺术的争论,没有主角和配角的区别,老师和学生的忌讳,在我们团里,可以说人人都是老师,人人也都是学生。
比如《追鱼》中的“观灯”,首演时的身段和现在有些不同,动作更花哨繁复,演出结束后我问团里的小演员:“今天我演得怎么样?”学生们坦率地说:“王老师,你看‘观灯'那场,动作是否跳动多了一些呢?”后来我接受她们的意见,精简了身段。再比如,我演《红楼梦》时,小演员坐在台下看戏,等我一下场,她们就围过来说:“老师,老师,今天‘葬花'时,你有一个转身的身段没做好,不如昨天美。”说着便比划给我看,昨天是怎么演的,今天的差别又在哪里。如果不是她们提醒,这样的细节演员自己是容易忽略的。像这样坦率和直接的沟通,在我们团里非常普遍。我们有一句口号叫“一人打草图,十人锦上添花”,也就是说,一个人把戏排出来,大家看了群策群力,一起提意见出主意。
数十载岁月匆匆流逝,如今这些共事多年的姐妹都已是步履蹒跚、两鬓斑斑,有些已早早离我们而去……回首往事,我深深地留恋着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感谢所有跟我一起拼搏、携手创作的同事和姐妹们,那些作品里凝聚着我们共同的汗水和心血,难忘的青春和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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