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前仿佛换人间|解放前后(1947—1952)
一、“明星”生涯
1947年歇夏后,我离开同孚戏院,与陆锦花组建少壮剧团进皇后大戏院演出。皇后戏院位于西藏中路南京东路口,地处上海最繁华的闹市中心,在当时属于一流的越剧剧场,也是过去姚水娟长期驻演的场子。
陆锦花在唱腔上学习支兰芳的老搭档马樟花,嗓音清润,吐字清晰,是当时越剧小生演员中的后起之秀,她在“皇后”老板沈益涛、孙文毅的帮助下组建少壮剧团,班底均已敲定,唯独头肩花旦迟迟未能落实。这时,蔡萸英先生向沈益涛大力推荐了我。蔡萸英原本是姚水娟的忠实观众和老朋友,1938年我刚来上海学戏时,我们就在天香戏院后台见过面。蔡先生独垂青眼,很早就赏识我的演出,姚水娟退隐后,他更是逢人就称赞我,朋友们取笑他又当起义务的“活动广告”来了。
沈益涛到“同孚”看了戏后很满意,当即拍板,盛情邀请我加盟少壮剧团。“同孚”的老板起初不肯放人,经过协调,最后沈益涛出了两根金条(一根金条合十两金子),我才“转会”进了“皇后”。
那时演员进哪个剧场和谁搭档,表面上是合约期满后的自主选择,实则都掌控在各家老板手中。老板分为“前台老板”和“后台老板”,“前台老板”即剧场所有人,或称前台经理,而跟演员主要打交道的则是“后台老板”。“后台老板”是戏班(剧团)的老板或股东,他们出资租下剧场,组建演出班子,掌握着聘用人员、选择剧目的权力,功能类似于现在的演出经纪人。市中心的剧场就那么几家,有些实力雄厚的“后台老板”手中握有多个剧场的租约,对于演出市场来说,就拥有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影响力。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演过戏的越剧演员,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张春帆、沈益涛等人的名字。对老板们来说,演员就好像是手中的一副“牌”,身价有高有低,有涨有跌,可以对等交换,差价交易。
1947年8月16日,少壮剧团首出大戏《礼拜六》一炮打响,轰动一时。“少壮”的班底很年轻,演员均在二十岁上下,剧团取名“少壮”,就是意在年轻有为,奋发进取。我和陆锦花挂“蝴蝶双头牌”,老生陈金莲和老旦周瑶姬略长几岁,二肩小生金雅楼,丑角屠笑飞,我们六人被称为少壮剧团的“六块牌子”。剧务部先后有于吟、吕仲、陈鹏、徐进、仲美、金风、红澜等,实力不俗。老板沈益涛、策划孙文毅也深谙宣传之道,每逢新戏演出,先展开广告攻势,如剧情介绍、排练花絮、现场点唱等。铁风电台就设在皇后大戏院前台,我们演完戏到电台,此时播音员会对听众说,某某小姐已到,大家可以点唱,同时还能电话订票。
1947年与陆锦花合作,在皇后大戏院成立少壮剧团,《天伦之乐》剧照
少壮剧团上演的都是新编戏,尤其以时装戏为特色,演出剧目有《礼拜六》、《胭脂贼》、《义》、《女伶受辱记》、《新珍珠塔》、《天伦之乐》、《笼中鸟》、《青春误》、《再相逢》等,票房十分火爆。沈益涛原来的设想是每周换一部新戏,票房好的话加演一周,原则上一个戏不超过两周。而实际上,我们每部戏基本都能演满两周,如《国难家仇》、《做人难》、《人之初》、《雪梅风柳》、《弃妇》等戏,均在两周以上。
在《弃妇》中,我扮演一位被丈夫抛弃的妻子,从第一幕哭到最后一幕,标准的一出苦情戏。或许是当时观众喜欢看苦戏吧,演了三十四场,连演连满。大概是入戏太深的缘故,那段时期我心情很压抑,人也瘦了不少。最后一场是全剧高潮,我扮演的妻子在指责欺骗了自己的恶丈夫时,有一大段清板,随着感情的递进,悲愤的情绪达到了顶点,我顺势发挥加了七八句唱词。演出完回到后台,编剧红澜先生特意跑来对我说:“王小姐,今天的演出很感人啊!你那几句唱加得好,丰富了人物的感情。”
少壮剧团开演后不久,我的老师竺素娥和姚水娟相约到皇后戏院来看我的演出,报上戏称此举为(越剧)“皇后”看“皇后”(戏院演出)。我和陆锦花两人的名字扎成红绿霓虹灯,在繁华的夜市中熠熠闪烁,显得分外耀眼。当时,我老师和姚水娟都已经结婚隐退,过着家庭主妇的平静生活。看到老师们来看戏,我十分高兴,拿出当时新潮的饮料“可口可乐”招待,小报上称之为“两代红伶的相会”,不免有前浪后浪新人旧人的一番感慨。“红伶”,我盯着这两个字愣了一下,我真的算是“红”了吗?
“皇后”这段时期,是我艺术生涯中的关键一步。从十二岁离家学戏开始,努力用功,争取唱红一直是我的目标,转眼九年过去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并未感觉到多少快乐。后来,很多人问过我,在那个年代,当一个“明星”的感觉是什么?说实话,我的感觉就一个字:忙。
随着关注度不断上升,随之而来的压力也更大了,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汗水。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早上练唱练功,下午和晚上两场演出,日夜两场之间排新戏,演完夜场去电台做宣传,回家后还要读剧本至深夜。有一天晚上我睡着的时候,忽然哭了起来,惊醒了身边的母亲,原来我做梦还在演戏,正在唱《秦雪梅吊孝》呢。
有时遇到需要特殊“才艺”的剧目,还得临时现学。如在《女伶受辱记》中,我演一个京剧女艺人,要唱一段“戏中戏”,赶紧找了京剧老师教唱,学了一段《玉堂春》和一段《宇宙锋》。演《新珍珠塔》时,我又向京昆老师学习身段,还请了昆曲艺人郑传鉴先生为我量身定做设计动作。那时年轻,精力充沛,一出新戏排上两三遍就能上台演出了。
此外,生活上也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变化,人际往来比以前多了,也有一些忠实观众由戏迷变成了朋友。当时的越剧观众以家庭主妇和女学生为主,一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学生组建了一个戏迷组织,称为“文社”,算是那个年代的“追星族”和“粉丝”吧。她们常常结伴来“皇后”看戏,有时会对我的表演、唱腔和服装提出意见;在日夜场中间休息时,还带上纸笔教我文化和书法,大家相处得十分愉快。
随着观众群扩大,观众面拓宽,我必须学着应对社会上各阶层的人物。在皇后戏院时,我结识了当时上海滩豪门世家“叉袋角朱家”,朱家是近代民办纺织业创始人朱鸿度家族的后人,以开纱厂和面粉厂起家,曾有“面粉大王”的称号。长房朱斗文先生和太太比较喜欢看我的戏,二房的太太是陆锦花的戏迷,所以一家人自然就成了皇后大戏院的常客和贵宾。
一天,日场戏刚散,剧场的案目(注:旧时经营票务等事项的人员,俗称接生意)说:“王小姐,有一位朱斗文先生和他的太太想来看看你,他们是天天来看你戏的,见一见吧。”那时,观众来后台看演员是很普通的事情,我不在意地说:“好呀!”没多久,案目领着一位先生和三位穿着入时的女眷进来了。彼此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我说:“不好意思,后台小,没地方请你们坐了。”朱先生说:“王小姐不用客气,我们来看看你就走。”朱太太说:“你晚上还要演戏,很辛苦,我们就不打扰了。明天中午我们想请王小姐来家里便饭,不知肯赏光么?”还没等我开口,案目忙一迭声地答应了。夜场开始,朱家夫妇又连看了第二场。
我性格内向拙于言辞,并不擅长应酬交际,好在朱家人十分热情,他们在皇后戏院包下了一排座位,日夜两场来看戏。朱斗文有六个太太,其中六姨太最年轻,对服饰颇有研究,每逢新戏上演,她总是热心地帮我设计服装和头饰。有一回演出,她觉得我的戏服太素淡,提议加一些小珠片缀在衣服上,可是临时找裁缝改来不及,她就拿回家去,三位太太一起赶了个通宵改好戏服,再派人送到后台。可能是受了家中大人的影响,每逢我演出时,朱家的小女儿也会捧了一把茶壶站在台边,见我一下台,便给我送茶递水,俨然一副小戏迷的模样。
上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后,朱家搬离康定路的花园洋房,住到华山路,靠吃定息过日子,还算安稳。到了“文阁”,朱家自然难逃一劫,此时朱老先生已经过世,家中只剩下三姨太和六姨太,被扫地出门后,她们栖身于华山医院对面的一间汽车房里。那地方本来不是住人的,下雨天会大量进水,两人的生活很困难。而沦为“返动学术权威”的我,房子被占去一大半,工资减到只够维持基本生活,但比她们还是强很多。我很想帮她们一点,但心里又有顾虑,生怕被人说立场不坚定。我安慰自己:“同资产街级划清界限是应该的,但是朱家现在已经没有钱了呀,我去帮帮她们,应该不要紧吧。”
其实所谓的帮助也很有限,无非家里做了好吃的菜,留一点给她们,或是送一些比较紧俏的生活物资等,送的时候还得尽量挑晚上,生怕被人看见再生事端……熬过了那艰难的十年,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在我的艺术生涯中,她们无论是锦衣玉食的豪门女眷,还是遭人冷眼的拮据平民,始终以自己的方式真诚支持着我,这是我始终难以忘怀的。
在演出排练、宣传应酬之余,难得有一点闲暇如星期天上午,我会抽时间去看一些经典的中外电影。和学徒时代看电影以娱乐为主、开阔视野不同,现在我更注重观察表演细节,看其中有没有值得借鉴学习的地方,用来丰富自己的舞台表演。电影表演的写实风格给我带来了很大影响。此外,每逢有京剧名家在沪登台,我也尽可能不错过观赏学习的机会,特别是梅兰芳和程砚秋两位先生的表演。
记得看程砚秋先生演出《女儿心》时,他已经有点发福了,在台上显得身材魁梧,但跑起圆场时,却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轻盈飘逸,令人惊叹不已。我在“皇后”时以演出时装新戏居多,对传统戏不免渐渐有些生疏,一忙起来,练功也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看了程先生的戏,我意识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真不是一句空话,想要在舞台上有完美的表现,就必须坚持不懈地刻苦练习。于是我在住处的晒台上又恢复了每天清晨练功的“必修课”,此后一直坚持了几十年。
解放后参加北京总政文工团时,程砚秋先生来看了我们演出的《西厢记》,我们请大师指点一二,
程先生也很坦率,就一些表演细节提出了中肯的意见。他对我说,在“惊艳”一场,崔莺莺和红娘手执团扇有一段扑蝶的戏,莺莺是大家闺秀,注重仪表,不妨加一个吹去手上的蝶粉,手指轻掸衣袖的小动作,并在水袖角上略作拂拭。一语令我豁然开朗,看似一个随意的细节,却体现了崔莺莺娇贵端庄的身份教养和自矜自怜的内心世界,既是一种生活化的体现,也不失戏曲程式的美感。程先生对表演的细腻讲究,对我触动很深,我在后来的演出中,也会化用类似的动作设计。
1955年,我们在南京参加部队授勋典礼演出,没想到程先生也来参加,我和玉兰大姐演“十八相送”,程先生在我们后面演“三击掌”,下场后程先生鼓励我们颇有进步,演得不错。
朱家是梅兰芳先生的固定观众,彼此颇为熟悉,因为这层关系,我看梅先生戏的机会更多一些。梅先生那时已不年轻,但在台上演出《贵妃醉酒》时,举手投足间皆是妙龄女子的娇嗔柔美。有一次和朱家人同去看戏,演出结束后,梅夫人福芝芳招呼大家消夜,她客气地邀请我:“王小姐,一起去吧。”几次之后,大家比较熟悉了,台下的梅先生说话慢条斯理,温和儒雅,一派君子之风。我有时去思南路的梅府拜访,常目睹梅先生在草坪上练唱或舞剑,钻研演艺,从不懈怠。
上世纪50年代初,朱家曾提议由他们牵线,让我拜梅先生为师,梅先生一贯乐于指点地方戏演员,欣然应允。但当时是“政治挂帅”的年代,凡事都必须先得到行政领导的首肯,领导认为:“你唱越剧,拜京剧老师不合适吧。”拜师的事爽约,我一直心怀歉意,但梅先生始终十分大度。1952年我们到北京加入总政文工团时,住处离梅家很近,梅先生常请我和玉兰大姐顺道去吃饭,无论什么时候去,梅家永远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谁都不会觉得拘谨,后来我们俩也不再客套,有时甚至会不请自来。梅先生为人细心周到,知道我们不习惯部队的伙食,每次看到我和玉兰进门,都会悄悄吩咐:“今天让厨房多加两个菜。”我们既能打个牙祭,又能听到众多名流的高论,可谓口腹与头脑的双重“盛宴”。我们回到上海后,每次进京演出,梅先生总会邀我们到家里做客,探讨表演艺术,大师风范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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