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郝寿臣饰鲁智深
徐:我未能赶上看郝老的戏,但是能够想象出“这一位”郝爷——之所以选择这样题材和形式的剧目,不能说明其他,而只能说明他具有相当高的文化层次和极其灵活、准确的舞台手段。《三国演义》在那时的知名度及普及度远甚今天,即使是没有文化的人,也会通过各种通俗文化形式熟悉《三国》中的人物。每一百个人当中,就会有一百个曹操的心像。一个演员再杰出,也只能塑造出一个曹操形象。要让一个“活曹操”征服一百个先入为主的曹操心像,决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者,这类着重反映三国领袖人物精神面貌的戏不好演,尤其不通过曲折多变的故事,而仅仅通过人物富有机锋的“说表”去刻画性格的戏,就尤其不好演。然而郝老和他的搭档(马连良、高庆奎)偏偏就选择了这类剧目,而且有本领、有能力把它演出一个比较高的境界。光自己高不行,得带领自己的观众一齐去“高”。那时候的文化水准也是参差不齐的,一个很带文化气息、也很需要用“文化”去演的戏,想要在不同的观众的面前立起来,实非易事。然而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戏在那样的时代与那样的观众之中,居然唱红了,叫响了,并且延续了很长时期。这一“历史的”现象,说明如郝老这样的前辈艺人,一方面竭力向“文化”(用功攻读《三国演义》之类)靠拢,同时又谙熟观众的俗文化及本门艺术中的具体审美需求,他们竭尽自己的力量,使这两极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产生碰撞。这对于今天从事俗文化工作、然而又在上述两极当中有所偏颇的人,不能不认为是带有启发意义的。
袁:你说得很对。京剧要想在两极中前进,就得不断依靠两极间的碰撞,让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体现出碰撞的精神,而不是各有一批人或一些事分别体现这一极或那一极的意思,并且各不相让。
徐:请您接着谈谈郝老的唱。
袁:郝老青年时期唱过铜锤,中年改变戏路之后,也仍然坚持“架子需用铜锤唱”的观点。郝老一生灌的唱片很多,但是由于录音条件的限制,比起剧场中的实际效果,还要相差许多。
徐:名伶在灌片时,是否有留一手的想法?
袁:有人确实如此。唱片公司找他灌片子,开口要价很高,还价之后,钱数落下来一些,于是这样的名伶心想:一分钱,一分货;价钱下来两成,这段唱也掐下两句。但是更多的名伶,逐渐认识到唱片的宣传作用,所以一般不会要价太高。马先生和郝老都是这方面的范例。可是为什么郝老的唱片多不理想呢?可能是录音时,身体与录音器的距离没有调好。我记得在郝老的盛年,第一舞台演出《法门寺》,郝老的刘瑾,杨老板(小楼)的县太爷。刘瑾只四句唱:“好一个大胆的郿邬知县,把一个人命案审问倒颠。限三天将人犯一齐带殿,少一名将人头悬挂高杆!”四句都是散板,文字也“水”得很,然而郝老唱得精采。第一句“知县”之后,就是一个鼻音的拖腔,观众立时叫起好儿来。第四句“将人头”之后,加了一个衬音“啊”,声音闷而亮度很强,观众立刻又轰然喝采,但马上又停,因为怕耽误了下面“悬挂高杆”四个字。郝老处理最后四个字,是先将身子向回一缩,猛然出手向前方高处一指,仿佛真的看见悬挂着的人头,“高”字的回旋也仍然闷、亮兼而有之,“杆”字结束得斩钉截铁,掌声再度飞起,并在剧场久久回荡。观众都懂戏,知道刘瑾就四句,下面没词儿了,可着劲儿鼓掌不碍事了!这是金少山还没北来的时候,等到解放初期,郝老与谭小培、华慧麟合作《法门寺》的时候,虽说郝老是雄风犹在,但也不似当年了。我今天回忆郝老的唱,感到他不仅功力深厚,而且将修养蕴涵其中,他不论演什么人物,都显得那么文气,那么深厚,那么让人看了还想再看,象前面所说“将人头”后面的那个衬音“啊”,我借鉴用到《群英会》曹操上场第一句“统雄兵下江南交锋对垒”的“交锋”之后,同样有好儿;而“对垒”两字,当然不能硬搬“高杆”的唱法,因为这里是下句而非上句。但是我依据郝派唱腔的规律,又琢磨出另一种办法预先在“对”字上来几例很硬的顿挫,然后稍挫,最后再将“垒”字猛地放出,——每演至此,观众都表示欢迎。学一个流派,重要的不在先天条件如何,关键在于细心体悟。俗话说,有聪明唱戏的,有糊涂唱戏的,有糊涂转成了聪明的,也有——
徐:有时糊涂一辈子、总也解不开疙瘩的。俗话又说,有纸窗户一捅就透的,有木窗户一钻也漏的,碰到铁窗户就麻烦了,手指头和木钻都没用了。
袁:别愁,今天碰到钢窗也有办法,科学发达也有钻铁的器具了。
徐:下面该谈谈侯爷了。侯喜瑞1892年生,黄润甫1916年去世。侯衷心景仰黄的艺术,在“喜连成”科班时就由萧长华老先生按黄的路子教授,出科后细心揣摩并孜孜以求,终于拜在黄的门下,但不知具体是那一年。我有一种感觉:是黄在晚年太红了,迷恋黄的人也太多了,以至黄一旦去世的事实使得许多戏迷都难以接受,百般无奈,他们把视线由黄移到了侯的身上,看到了黄的影子,精神上感到了安慰。这就和“文阁”后的“裘迷”时刻关注方荣翔有点类似,因为也能从方的身上见到裘的影子。
袁:就是如此。听老师讲黄三的晚年红得不得了,据说有一次传说他死了,戏迷们都是既惋惜又难过。不料后来又传说他大难不死,并传说他重登舞台,在一出曹操戏中加入一句即兴台词:“呵呵,我又活了!”一句话不打紧,重又勾起迷恋他的狂热。尤其是他那惯用,的沙哑低音——“呵呵”,以及他擅长的炸音、鼻音,都越发引起不可抑制的欢迎。观众几乎有这样的心理:“只要你在,来什么音儿我们都爱听。”黄终于下世,戏迷终日惶惶。侯于是应运而出——他的嗓音在倒仓后就绝似黄三,又终于成为黄三晚年的得意弟子,再加上他的武功较黄更为瓷实,还兼有小花脸插科打诨的本领,由此种种,侯喜瑞当仁不让地就以“黄三再世”的形象再现在观众的面前。这是说侯有很象黄的地方,然而并不绝似,因为侯确实还有高出黄的地方。
徐:是否还按“做”、“念”、“唱”的顺序进行具体介绍?
袁:先说“做”。侯也常贴全本《连环套》,可观众真正瞩目的却只有“盗马”一折。在这一折里,侯也不是处处使劲,而是有一个通盘安排。比如念白“此乃是天助俺成功也”这一句中,最后三个字的动作是:双手“蓬”起胡子,搭在左胳臂上,用胳臂肘将胡子扔起来,左手搂住,右手拍腿,然后挑出大拇指。也即是说,三个字中要交叉进行“蓬”髯、撩髯、搂髯、拍腿和挑出大拇指共五个动作,侯爷做起来一气呵成,浑然一体,分中有合,合中有分。花钱的观众只看到这一点也觉着值了。我那时候正在看“蹭戏”的阶段,但也懂得了哪里要紧哪里不要紧,侯爷每演至此,则是我双目圆睁之处。侯爷不仅在诸如《连环套》这样的大戏中获得观众的欢迎,就连《镇檀州》和《岳家庄》的牛皋、《借赵云》中的张飞这类“小活儿”,也同样精采备至。甚至连老生、青衣的重头戏《二堂舍子》中,只要有他在末场“打堂”里面扮演秦灿,观众也决不会在重头戏结束后中途退场。侯爷的“做”中,还应该包括“舞”,其《战宛城》中的马踏青苗,就是以舞蹈见长的。而郝老的同一出戏,则是以气魄取胜。
徐:您可以再讲讲侯爷的“念”。
袁:《法门寺》刘瑾上场念定场诗:“四海腾腾庆升平,锦绣江山咱大明。满朝文武尊咱贵,何必西天把佛成。”侯老念两个下句的最后三个字时,都有意拖长音调,转成吟诵的意味。尤其是“明”和“成”两个字,都要拖得很长很长,袅袅余音,绕梁不止。(仿效侯之念法)
徐:味道很足。但是从今天的审美观看,恐怕有点唯美主义,人物就在这拖长的音调中“走”了。
袁:是的。可是在当时,观众喜欢的就是这个。侯老这么做,正好应和“潮流”。下面再说他的“唱”。前面说到,侯爷在变声之后,嗓音就沙哑得不行,再加上个头儿小,按说凭这条件吃戏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他继承了黄三老先生的唱法,并且有所发展,使得但凡是黄三有“好儿”之处,他也必定有“好儿”。还拿《法门寺》中刘瑾的四句唱来说,末句“少一名将人头悬挂高杆”,郝老是在“将人头”后面加了个闷而亮的“啊”字,有“好儿”;而侯也遵循黄三的旧例,仍唱沙哑的“呵呵”,同样有“好儿”。到后面的“悬挂高杆”,炸音、鼻音兼而用之,又是一次“好儿”。侯爷擅长在一些零散的唱句中发挥他的长处,使得这些边边沿沿的地方顿时生辉,显示出古朴的意蕴。
徐:这就为一些名演员的成“段”表演“泥”了“缝”,可能就是这个道理,侯爷最受头牌名伶的器重。他不去夺头牌的戏,但是他能和同台的头牌“扛一膀子”,甚至他能在头牌下场(“戏”也将“塌”下去)的危急时刻,依凭自己的一招一式、一音一字的独特之处,就把“戏”又“托”了上去。
袁:正是如此。象当年芙蓉草与程砚秋合演《弓砚缘》,张金凤(芙蓉草饰)劝说何玉凤(程砚秋饰)同嫁安公子,何百般无奈,最后讲,只要你把我的师傅请来,他说同意了,我也就同意了。张问这话可是真的?何连忙补上一句:“得让我师傅立刻就来!”张调皮而得意地朝何的脸上捏了个“榧子”,然后回身高唱:“转身高喊请媒红!”(“媒红”即“红媒”,为了合辙押韵。)侯老饰的邓九公在这种垫足了气势中上场,四句摇板:“听说一声请媒红,后面来了邓九公。想是徒儿婚姻动,细听为师说从容。”从文字讲,这四句是大水词儿,一般演员登场,“戏”立刻就“塌”下去了。然而侯老不同,那浑似黄三的声音,那值百八十块大洋的犀牛尾髯口,那边式俏皮的动作,一上来就把观众给“镇”住了。在第二句的“九”字上甩几个腔,立即有“好儿”;第四句用了鼻音,又是一个“好儿”。于是这一“块”戏马上就上去了!
徐:名演员彼此无须抢戏,因为有本事,戏德自高,嘴里身上也就恰如其分,该谁突出就让谁得彩,自己该是个什么地位就什么地位。名演员中许多人是天赋极佳的,然而有极佳天赋的未必都能成为名演员,天赋差一些的未必一定成不了名演员,侯爷就是个好例子。我在剧团里观察了这些年,总觉得天赋稍差的人认为成“角儿”无望,于是就专在人际关系用力,而放弃艺术上的拚搏。这样做不但耽误了自己,而且干扰了周围,十分可惜。我说走题了,下面还请您介绍一下金少山。
袁:我还在科里时,“金少山”三个字就经常声若洪钟地响起。萧老每次从上海归来,饭桌上总短不了谈论金的种种为他人所不及处,当然也有时指着我们讲:“他那个好误场,你们可不许学。”我见过一张老戏单,是1930年左右杜月笙第一次建祠堂时办的堂会,开锣戏是周信芳、金少山的《渭水河》,当时金已经名声很大了,之所以唱开锣,是因为所有的京角儿(除了余叔岩之外)几乎全部到齐。1937年他来北京挑班,第一天在“华乐”贴《连环套》。那时候北京普遍还兴挑(台)帘上场,好家伙,当金饰的窦尔墩在台帘后出现时,给人的感觉真是“满膛满馅(儿)”——金那个个头和块头儿,连同盔头、额子,竟把整个台帘给塞满了。窦尔墩戴的翎子,出台帘时只出来一半!俗话说“先声夺人”,金可好,这个像儿一出来就夺人了。等他后来一张嘴,我们才知道“声震屋瓦”确实没有夸张。那会儿杨老板(小楼)己经很少出台,观众每看《连环套》的窦尔墩,没有不怀念杨老板的,没有不拿着杨老板的窦尔墩去要求场上的这位窦尔墩的。那天晚上的武生是周瑞安,年轻时曾很不错,此际一来上了些年纪,二来无论怎样上年纪,也不能和杨老板比。再加上与金合作,在个头、声音上干吃亏,被金“欺”得可以!记得那天的“倒第二”是杨宝森的戏,只稍微“马后”(拖长的意思)了一点,“坐寨”就上了,金居然没有误场。这一晚的戏很成功,金也卖力气,观众算来着了。可从第二天起,金就连续误场,而且表演上稀汤寡水,有时能把观众气得咬牙切齿。可说不定金少山哪一会儿上兴致来了,扯开来一亮嗓子,观众顿时喜笑颜开,又都满足了。第二次演《连环套》已是十多天后,戏园子也转到了“新新”,金少山照旧是误场不卖力气。观众恼在心头又不敢发作,生怕一叫倒好惹得金三爷别扭劲上来,今晚上一句也甭想听了。但是这股气不能总憋着,既然不朝窦尔墩撒,就只能对着黄天霸倾泻了,于是一晚上朝着武生喊倒好和发笑声。等到“盗钩”的结尾,窦尔墩最后一
句台词“拿刑具来——”,金少山这才亮开嗓门,得了个好儿,观众刚痛快了,可戏也散了。金三爷的《连环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带“乔装改扮下山冈”这一场,“坐寨”下来,再上来时就接“来至在御营中四下观望”。为此,天津观众曾经叫过倒好。但是再叫倒好也还是得看,因为人家的“玩意儿”确实是没法儿比,今天看完了,明天还得来。大约金三爷也吃准了这一点,演戏时成心吊着观众、处处拿着观众,说白了就是耍着观众。“你今儿要听这句?对不起,这句没有。等你已经灰心丧气,说不定我精神上来,放它几嗓子,让你不由自主地到外面给我扬名!”在他气势最盛的几年当中,不但票价比马先生、尚先生诸位贵,最没办法的就是他的任性误场。他演戏,后台得放出很多位经励科去,后台外边一位,然后每隔几百公尺一位,一直放到金三爷的家门口。金习惯在下午睡大觉,一睡就不定多会儿醒来。那时虽然散戏晚,可九、十点钟再起床也就误事了。所以金的后台管事难当……不能总让“倒第二”“马后”,也不能总让小花脸临时垫戏,于是就想出这么个土办法——只要金在家起床了,家门口的就扬声高喊:“三爷起床喽……”就这么一站站地传到后台。待一会儿,诸如“三爷洗脸喽”、“三爷动身喽”、“三爷到西单喽”的消息就会次第传到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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