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艺术的创造与革新,梅兰芳先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这四十年来,哪一天不是想在艺术上有所改进呢?而且又何尝不希望一下子就能改得尽善尽美呢?可是事实与经验告诉了我,这里面是天然存在着它的步骤的。”
所谓“天然存在着它的步骤”,就是艺术发展有它的独特规律,不能光凭着个人的“一点小聪明劲儿,没有什么根据,凭空臆造”。据梅先生的理解,“艺术的本身,不会永远站着不动,总是像后浪推前浪似的一个劲儿的往前赶的。”他说:“循序渐进,这才是改良艺术的一条康庄大道。”
“不会永远站着不动”,这使艺术家永远具有不懈的创造精神;“循序渐进”,则使艺术家在“推陈出新”的革新过程中,善于保护和发展艺术精华,走向“康庄大道”。梅先生用毕生的艺术实践,证明了这个论点的正确性。他是伟大的艺术革新者,也是伟大的艺术继承者。
艺术的继承、创造与革新,不能违背“天然存在着它的步骤”,除了有传统艺术的继承性的原因外,还受到观众欣赏趣味和美感要求的制约。梅先生曾说过:“演员是永远离不开观众的。观众的需要,随时代而变迁。演员在戏剧上的改革,一定要配合观众的需要来做。否则就是闭门造车,出了大门就行不通了。”
远在二十年代初期,梅先生就意识到观众的欣赏风气对京剧艺术的影响。那时,青衣专重唱工,不讲究表情身段,只是“抱肚子”一个劲的卖唱。“观众对他(指青衣)的要求,只是唱工,而并不注意他的动作表情,形成了重听而不重看的习惯。”“有些观众,遇到台上大段唱工,索性闭上眼睛,手里拍着板眼,细细咀嚼演员的一腔一调,一字一音。”1913年,他第一次到上海演出,就看出观众对专重唱工的老戏,不如对“唱做并重”,“新颖生动一路的玩艺儿”更有兴趣。他深深—感到抱肚子傻唱的老戏压不住台了,《玉堂春》的新腔比较多些,二本《虹霓关》的身段和表情比较生动些,也就比较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当时唱正工青衣的,只有王瑶卿敢于打破清规戒律,兼唱刀马旦。梅先生继承了王瑶卿这种精神,刻苦学习刀马旦,终于很快地以《穆柯寨》的穆桂英与上海观众见了面。观众的热烈反响,反过来又鼓励他更加刻苦练习基本功,掌握武功,学习昆曲,加强做工和舞蹈;终于熔青衣、花旦、刀马旦于一炉,创造出“花衫”这个新的行当。他敢于突破旧时行当之间的重重关山,融会戏理,是同他在艺术上坚持艺术“平衡”的原则分不开的。他避免青衣的偏唱,刀马旦的偏打,花旦的偏做,力求把它们溶在一起,平衡发展,不过分强调某一个方面,使唱、念、做、打得到合理的运用,这既能用多种艺术表现手段,达到全面刻画人物形象的目的,而这种艺术形象的群众基础也会更加宽广,因为不论对唱工、做工或武打艺术有偏爱的观众,都能从那完满的形象中找到自己喜欢欣赏饷东西来。
梅先生创造的梅派艺术,是最具有独特风格的艺术流派,然而他却是最没有门户之见、毫无宗派情绪的胸襟宽广的艺术家。“只要合剧情,做来好看”,什么派他都学。在《夭女散花》中他吸取了武生在《石秀探庄》里的身段;天女的风带舞,吸取了《乾坤圈》中哪吒舞绸的技法,在《贵妃醉酒》里吸取了《阳平关》白净曹操扶案就座的身段;在《穆桂英挂帅》里吸取了杨小楼在《青石山》中饰关乎的托印身段,至于把太极剑溶化在《霸王别姬》中的舞剑等事例,更是为大家所津津乐道的。
不能离开观众的欣赏,不能闭门造车,这是他进行艺术革新、创造的不可动摇的准则。《贵妃醉酒》原是出有黄色,低级趣味的戏,他以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保留了传统的表演,如卧鱼和衔杯的繁重优美身段,戏的内容也逐渐健康起来,戍为观众乐于欣赏的剧目。其中一枝一节的改进和丰富,无一不从观众的欣赏出发。
梅兰芳《贵妃醉酒》剧照
早年卧鱼嗅花,原有三次,一次在大边,一次在小边,末次在中间,头两个身段是对称的,都是以一手搭袖就花而嗅的姿势,末次是双袖同时抬起,做拢枝嗅花状。1950年,有位观众批评末次姿势不大好看,建议改成一手翻袖,一手搭袖,蹲下以后放下袖子,露出手畹,以手拈花而嗅。梅先生觉得这意见好,但考虑到这身段在台中间正面冲着观众席,不能为观众构成理想的视觉形象,便改用在第二次小边的卧鱼里。的确从大多数观众的座席上看,演员侧面伸出手来拈花闻香,那露出恃柔美的手形和手腕,格外有一种凌空的美感,而第三个卧鱼,为避免重复感,此后便删掉了。身段动作少了,艺术却精了,这“精”为观众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欣赏内容。
梅先生改戏,心中始终有着观众,处处为观众的欣赏着想,他说:“我改戏不喜欢把一个流传很久而观众已经熟习的老戏,一下就大刀阔斧地改得面目全非,叫观众看了不像那出戏。这样做,观众是不容易接受的。我采取逐步修改的方法,等到积累了许多次的修改,实际上已跟当年的老样子大不相同了,可是观众在我逐步修改的过程中,逐步地也就看惯了。”《宇宙锋》的演变,最能说明他这种循着“天然存在着它的步骤”的精神的。
全本《宇宙锋》,从匡、赵联姻起,中经赵高陷害匡家,匡扶逃走,赵艳容金殿装疯,到团圆为止,要演四个钟头。这里还穿插赵高勾结马龙企图造反的线索,情节复杂。观众看了,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就逐渐把它压缩成三个多钟头的戏。可是他感到还有些拖沓,“金殿”高潮过去,到匡赵夫妻团圆,都是交代故事的散场子,没有什么精彩,“徒然给观众和演员增加一些精神疲劳的负担”,就把它改演到“金殿”为止。解放后,他又感到放粮等情节作用不大,再删掉几场,以后又删掉赵高篡位的情节,“专写一个权奸为了弄权不惜牺牲亲生女儿”,结果赵艳容装疯的斗争目的也集中了。在这几十年的修改过程中,不只是逐步删削,也在逐步丰富、创造。如赵艳容装疯拔父亲赵高胡子的一系列动作,就非常有助于人物心灵的挖掘。赵女左手悬在父亲肩上,随着“啊,爹爹,你是.我的……儿啊!”的道白,手掌轻轻一拍,捋着父亲的胡子,做着用力撕下一根胡子,向空中吹拂的姿势,配合胡琴奏出的轻飘的旋律,观众的视觉里便产生胡子在空中浮荡的意境。当赵高又气又痛地转过身去的时候,赵艳容朝着观众委屈得几乎哭了出来,但怕被父亲识破真象,只好把哭声又咽回肚里了。把赵艳容的此时此地的痛苦心情,描绘得十分生动、真切,深刻,这个戏经过他“许多次的修改,实际上已跟当年的老样子大不相同了”。而观众也便在逐步修改中,逐渐习惯了,承认了新的东西,当然,也随之提高了欣赏水平。

梅兰芳《宇宙锋》剧照
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不仅在艺术的革新和创造上,处处想着观众,给观众以最大的美感,更懂得倾听观众的批评,注意观众的反响。这方面梅先生也是一个典范。他曾对青年演员说:“我个人的经验,除了向老先生虚心学习,和多方面观摩别人演出以外,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借用观众鉴别精、粗,美、恶的言论来增强自己的鉴别力。”他认为耐心倾听那些尖锐的批评,会帮助演员的“眼睛,耳朵变得更尖更亮。”《游园惊梦》中,有人批评他“迤逗的彩云偏”的“迤”不能读“移”音,而应读“拖”音。为了一个读音,梅先生曾请教过不少人,用各种方法来查考,表现了极为严肃,认真的精神。
他不但注意观众的批评,甚至在演出时从观众简单的笑声中,发觉自己表演上的缺点。1958年,有一次演出《宇宙锋》,当他饰演的赵艳容上场念完引子转身进门时,发觉从台下传来低低的笑声。后来经过研究,他知道这是由于身体的发胖,做进门身段时不太美观。他便细细琢磨如何做到“发扬其长,不显其短”。下次演出,他上好了妆,对着镜子做着各种斜身进门的身段。到了台上,只见他转身后,左膀向前倾,右手;背在身后,斜着身进门,侧着身向父亲施礼。果然,在观众的视觉形象里,显得优美多了。
虚心倾听各方面的批评,使他在艺术上获得许多诤友。四十年前,梅先生第一次在上海演出刀马旦戏《穆柯寨》后,一些成了朋友的梅派“迷”观众来到后台,不客气地指出他饰演的穆桂英,常常低头,不美观,也影响观众的欣赏。经过大家研究,原来是因为他不适应那付沉重的扎靠背旗。他要求朋友们帮助克服这个缺点,约定以后看到他重犯时,以鼓掌为号,来提醒他的注意。下次演出,他果然又犯了,可是听到来自台下的掌声(那时还不时兴鼓掌,而是用口喊好,所以几个人鼓掌是很容易听到的),便急忙抬起头来,以后也就逐渐纠正过来了。
梅先生曾说:“观众是一面镜子”。这话说得好,而他本人就是最会运用这面镜子鉴别精粗美恶的艺术家。但他对来自观众的批评和反映,并非不经过自己的分析认识过程,就立即修改的。他虚心听取意见,更研究意见的正确与否和是否切实可行。譬如《奇双会》中“写状”一场,不少青年写信问他,为什么赵宠不知道妻子李桂枝的名字?认为这不合情理,希望他修改。梅兰芳经过研究,认为在旧社会,丈夫不知道妻子的名字,是极普遍的现象。赵宠同李桂枝是新婚夫妇,完全可能不知道;丈夫借写状的机会,问妻子的名字,是很自然的事。他觉得通过戏剧让现在的青年知道一些古代人民的生活习惯,是有好处的。《天女散花》最末一场的散花,他用了两段昆曲调子——【赏花时】和【风吹荷叶煞】。有人批评这两支曲子,照宫调的规律,不能连在一起。他请教什么原因,那人说:【赏花时】是正式的昆曲牌子,但研究南北曲的人并不把【风吹荷叶煞】看作正式牌子,故而两曲不能连缀到一起。他先谢了那人的指点,然后解释说,他排这出戏,并非纯粹昆曲,而是借用它们来辅助、衬托舞蹈身段的。那人以昆曲成规要求京剧,意见显然不对,但梅兰芳并不立即摇头反驳,而是在倾听了全部理由之后,道出自己的意见,进行诚恳地探讨和研究。平心静气的讨论,双方都增长了见识,也增强了友谊。
(原载1962年8月15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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