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香莲》张君秋饰秦香莲,马连良饰王延龄
我想从20多年来我与张君秋先生相处的一些细微的小事谈起,讲讲先生留给我的印象。
在社交场合当中,我们看到的张君秋温文尔雅,面带笑容,彬彬有礼,讲话总是轻声细语。听学浩讲:“怹见了电线杆子都要鞠躬。”话说得有点夸张,但意思到了。
张君秋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为人谦和,彬彬有礼。记得我第一次到他家造访,先生刚好出外办事。稍后,先生回来,一面脱去大衣,一面同我寒暄:“让你久等了。”我说:“没有。我提前到的,您是正点到的。”落座之后,先生单刀直入:“学流派不能死学。譬如,学我《望江亭》的出场,有说走三步的,有说走五步的。其实,哪有固定的步子,就看台大台小,台大了多走几步,小了就少走几步。”还说:“旧戏的台词多有重复,那是因为过去在戏园子里演戏,还有在空场搭戏台演戏,人来人往,有来早的,有来晚的,前面的台词没听见,后面的台词是给来晚的观众听的。一台大戏演个通宵,观众不带走的,它就是那样一个演出环境。现在不一样了,生活节奏加快了,观众坐在台下,聚精会神地看戏,您老那么重复,就絮烦了。戏拉得挺长,观众也坐不住,再不走就没有公共汽车了。”这次谈话的结果,就产生了张君秋先生的《谈京剧流派的继承和发展问题》。
对于京剧当时的状况,先生免不得有看不顺眼的地方。有一次,电视里放齐淑芳的一出刀马旦戏,先生对我说:“看人家演的,大靠、长枪、线尾子,一个不落。几个鹞子翻身,身上齐刷刷。这就是京剧的功夫!”停了一会儿,他又不无感慨地说:“前几天咱们看的《杨门女将》,那个穆桂英开打,不带线尾子,后脑勺看着就跟秃尾巴鹌鹑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您没那功夫您倒是练呀!”
先生还对有些新唱腔的设计有看法,说:“现在的新腔设计,追求新。它是怎么新的呀?譬如这句腔,本来落音是‘1’,他非要落在‘2’上,怎么别扭怎么来。这怎么是创新呢?京剧唱腔就是上下句……”接着他唱起《空城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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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说:“您听,后面的几句不都是这个上下句来回变着唱吗?听着就是顺耳,要不怎么就传唱下来了呢!老话说‘唱就是说,说就是唱’,这话不假。”由此,他又谈到了马连良先生的念白:“您听马先生的唱,语调、语气,都跟说话似的。他的念,念的是中州韵、湖广音,适当地加入了北京音,让人听着就好像他跟您说话似的,台底下听得清清楚楚,还挺生动。”
对于电视节目中的某些表演片段,先生说:“好好的一出戏,被删得支离破碎。还有综艺节目里的京剧片段,一段唱,几个人唱,一人唱一句,比着唱,看谁调门高。一会出了个甩发,一会儿翻个跟头,一会儿耍个水袖,跟走马灯似的,这不是把咱们的京剧切成片卖吗?”
张先生的这些谈话,表达出他对京剧艺术前景的忧患意识。他的重点,还是希望青年一代把京剧的优良传统很好地继承下来。
这期间,根据先生的谈话,由我代笔为他写了一些文字,诸如《京剧振兴的希望在青年演员的身上》《切忌丢、懒、散》《为用才、聚才、生才献策》等。这些文章我都反复读给他听,有的内容措辞比较尖锐,先生对我说:“咱们能不能把语气弄得缓和一些,用商量的口气写?别弄得挺严肃,跟教育人似的。”我便照此办理。
时间久了,我对张先生的了解逐渐丰富起来。先生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两个字——率真。他说起话来没虚的,往往是有感而发,言于表,从于情,直言快语。古人说:“文如其人。”用在先生的身上,可以说是“曲如其人”。
生活中的张君秋是真实的,舞台上的秦香莲也是真实的。先生给我讲过他在《秦香莲》中的表演,叙述得很详细,中心意思就是,演秦香莲这个人物,无论是表情、动作、歌唱,都要发乎于衷,动之以情。
“寻夫”一场,秦香莲从店家嘴里得知丈夫陈世美抛弃妻子、招赘东床,昏了过去,醒来唱了 4句 [二黄散板
]“晴天霹雳魂飘荡,好似南柯梦一场。临行曾把好言讲,富贵来时他变心肠。”先生的行腔是低沉的,是痛心哀怨,而不是高亢愤慨。有人问,低腔怎么能表达秦香莲的愤慨心情呢?先生说:“秦香莲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会感到痛心、愤怒,但她的表达方式与现代妇女不同。可以想象,大旱之年,丈夫进京赶考,她在家里侍奉公婆,抚养子女,生活十分艰难困苦。千里迢迢进京寻夫,好容易知道了丈夫的下落,不料他却做了当朝的驸马,她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就垮了,怎么有力气大声痛哭?所以用低沉的行腔来表达似乎更贴近秦香莲痛苦失落的心境。”在摄制电影《秦香莲》的工作之余,先生常常听到摄制组的成员小声哼唱着“晴天霹雳魂飘荡”,可见这个唱段的深入人心。
“闯宫”一场,秦香莲的心情是急切的,但守卫的门官五大三粗,一个弱女子不是想闯就闯得进去的。是她苦苦哀求,门官动了恻隐之心,这才假戏真做,放她母子“闯”进宫去。见到陈世美,秦香莲唱的是
[二黄原板]
“心如刀绞我的泪难忍,低声下气唤官人。念在二老公婆份,看在儿女二娇生。抛弃糟糠心何忍,望官人你将妻认,莫叫夫妻两离分,儿失天伦。”这段唱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先生分析得十分细致,他说:“不要只看字面上有‘我的泪难忍’几个字,就把秦香莲理解为已经不想忍耐了,要使观众感受到秦香莲在忍受着一种不能忍耐的痛苦,越是表现她是强忍,就越使观众感到难以容忍,从而更同情秦香莲的遭遇。此外,‘低声下气’四个字也不能单从字面上理解。我认为,尽管秦香莲在苦苦哀告,但这里的低声下气是更大的克制,是她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痛苦,为了一双儿女的出路,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哀告陈世美。所以,我在行腔上尽力突出秦香莲的低声下气,强忍痛苦。‘刀绞’二字翻到高音,音量放开,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但拖到第二板的时候,我又把腔顿住了,一下走了低腔。‘我的泪难忍’中‘我的’两个字是不能省略的,不是可有可无,轻轻带过,而是用一种哽咽的声调唱出来。‘低声’的‘声’字使一个下滑音,这些都是为了突出秦香莲克制、忍让的痛苦心情。”
秦香莲苦苦哀告,陈世美毫不动心,居然派家将追杀母子。秦香莲拦轿喊冤,在相爷王延龄的支持下,以卖唱女的身份在寿堂上演唱《琵琶词》,希望打动陈世美的心,但陈世美竟然铁了心,连相爷的面子也不给。及至“公堂对簿”,秦香莲再也不能忍让了,“香莲状告陈世美,破镜不曾望重圆”,态度之鲜明、坚定,丝毫没有妥协之心。甚至铁面无私的包拯在太后、公主的皇权淫威压迫下也犹豫了,竟然拿出300两纹银交给秦香莲,想了结此案。此时,秦香莲有一个[散板]转
[滚板]、[哭头]
的唱段:“香莲下堂泪不干。三百两银子把丈夫换,从今后我屈死也不喊冤。我哭,哭一声去世的二公婆,叫,叫一声杀了人的天!”行腔步步紧逼,以高音“5”唱出最后一个“天”字。至此,秦香莲这样一个由忍受屈辱、苦苦哀求到痛苦绝望,再到坚决斗争的古代妇女形象在京剧舞台上得到完美的呈现。
张君秋用他美奂绝伦的艺术表演塑造了一个古代妇女秦香莲的艺术形象。如今,我们提到京剧的秦香莲,自然就会想到张君秋,提到张君秋,自然就会想到舞台上的秦香莲,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在我有幸协助先生整理他的艺术经验的过程中(1979—1997年),正值他的晚年。在这段岁月中,先生身体力行,一面教学生,一面为学生示范演出。
张君秋年过古稀之时,在李rh同志的倡导支持下,京剧界开展了一项“中国京剧音配像精粹”工程,聘请他担任顾问。先生做顾问不是只挂名的,而是事无巨细,亲力而为,听录音,看录像,选演员,请老艺术家指导、教戏,自己亲自上台为青年演员手把手地说戏。要知道,那时他已经是抱病在身的老人了。有时候工作进展不顺利,他也着急,免不得说话语气重了点。刘雪涛老师曾对我说,他私下劝过先生:“最近你的火气大了点,伤气、伤身,可得注意了!”先生忙称是,说:
“唉!我知道,我这是病拿的。我恨不得让他们立马学会。”
张君秋先生的晚年,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振兴京剧,培育青年接班人的事业中。如今,“中国京剧音配像精粹”工程取得可喜的成果,并将继续产生巨大的影响,先生功不可没,他为京剧事业的发展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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