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剧《桑园会》
“戏妻剧”在京剧的旧戏里不止《桑园会》一出,同样常演不衰的还有《武家坡》。这些“戏妻剧”的出现和流传是有社会动因的。古代频繁的战乱造成男人从军或外出谋生、求取功名,一旦夫妻分离,便会如同隔世般地失落消息,留守在家中的妻子无论生计还是精神上与弃妇无异,而男子的思乡情结中也不免会掺入对妻室的猜疑。细究起来,这些戏有两重性,耐人寻味。
标题上的“贞女”是指京剧《桑园会》里的罗敷女,“狂徒”是她对在光天化日下调戏自己的某位绅士的当面斥责,这“狂徒”非他人,正是她苦等了二十年,此刻才重逢了的丈夫秋胡。
小时候跟着大人看这出戏,看得懵懵懂懂,兴味索然,不明白这有身份的秋胡为什么要采用这样违悖常理的做法,即便贞节事大必须弄清,也无妨直接询问或悄悄地“细细查访”,何至于这样作践自己的妻子呢?种种的不解随着人到成年才淡去,终于想通那是做戏,不必当真的。但每次看到那皆大欢喜的结尾,仍不免有荒诞之感,除了不信任那大团圆外,也为罗敷女生出些许莫名的悲哀,更不必提那难以去除的对秋胡的不齿了。
用调戏的方式试探久别的妻子是否守节,在京剧的旧戏里不止《桑园会》一出,同样常演不衰的还有《武家坡》。另有一出《汾河湾》也涉及对老婆的盘查,但薛仁贵是看到床下有男人的鞋子才引发怀疑的,不算是无端。如果《桑园会》和《武家坡》可称作“戏妻”戏,《汾河湾》只能说是“拷妻”或“审妻”戏。
两出“戏妻”剧故事雷同,都是得了功名的男角唱着倒班打马上场,抒发自己离家多年(薛平贵是“一十八年”,秋胡是“二十载”)的思乡之情,接着在相遇了正在田间或桑园劳作的妻子后突发奇想,以受托带信为名先是搭讪,继而开始“百般调戏”,除了言语挑逗,如说些对方“好比鲜花无人赏”,自己愿作“采花郎”一类的话,又掏出金银来引诱,甚至还想来硬的,威胁要将女的掳上马去带走。如此这般,才相信了妻子是为他“守空房”的贞妇节女。戏的结尾自然是男的认错求得妻子的谅解,所不同的,《武家坡》是夫妻自行言和,《桑园会》稍有复杂,罗敷女不甘受辱,上吊寻死被救活,秋胡在母亲的压力下向妻子下跪才得到原谅。
京剧《武家坡》
故事一样,但两个男角的形象还是有所区别的,《武家坡》本是大戏《红鬃烈马》的一折,从《三击掌》、《投军别窑》到《大登殿》,主人公薛平贵和王宝钏富贵不移、贫贱不弃,他们惜别伤离的苦难爱情写就了中国古时征夫怨妇故事的名篇,这样的民间印象多少冲淡了观众对《武家坡》中薛平贵的不屑。但《桑园会》里的秋胡则不同,比起薛平贵是虚构人物来,秋胡的故事倒是流传有据的。据西汉刘向的《列女传》记载,此公本是鲁国人,婚后五日就“束发辞亲往仕”,去陈国求官,“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悦之”,登徒子的形象已定型。到唐代的《秋胡变文》开始将他入戏,成为说唱的材料。元杂剧的蓬勃时代,山西人石君宝写成《鲁大夫秋胡戏妻》,为今天各种戏曲底本的由来。很有意思的,从刘向的记载到今天的《桑园会》,秋胡的不堪形象是有所遮蔽的,明明是看到有妇人采桑心生邪念去调戏,到家才发现搞错了,却被改成是为了试探妻子的贞洁才去搭讪骚扰的。为了让这种行为“合理”些,又把“列女传”的离家五年变成“二十载”。刘向和石君宝文本里的秋胡说的诸如采桑辛苦,种田劳累,“吾有金,愿以与夫人”一类很无耻的话在近代的戏曲包括京剧里也不见了。至于罗敷女痛快淋漓斥责狂徒的话,如直斥他“好色淫佚”,“污行不义”也不说了,更多的是惊恐委屈。刘向的《列女传》让罗敷女主动向秋胡索要休书,用这样的方法同他“离婚”,不成后投江自沉,以示她与秋胡的决绝。所有这些,到京剧里都被消洱,化为了团圆的结局,而且还是一个很富喜剧色彩的大团圆。虽然对男角稍有嘲讽,却大大地削弱了矛盾的尖锐性和罗敷女的锋芒。倒是几年前郭德纲的一段相声,虽是用山东话学唱京剧《桑园会》的逗笑之作,却在添油加醋之间恢复了秋胡一见美女便“心旌摇荡”,不能自持的本来尊容。
《桑园会》故事和人物形象的流变是很可以给人一些联想的。刘向和石君宝的本意是把罗敷女作为旧时节女的榜样来表彰的,多地建有庙祠加以供奉,但不知为何,它们都被称作秋胡庙,这对夫妻成了“名”与“实”的关系。也许比起妻子的凛然来,浪荡丈夫的无行反倒为草民们津津乐道以致流传更广,在建立罗敷女的旌表的同时也成就了秋胡的民间形象。南梁萧纲有诗曰“荡子行未至,秋胡无定期”,直把秋胡认作薄幸男子的代名词。《桑园会》的姊妹篇《武家坡》里的薛平贵决定调戏老婆时为自己辩护“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调戏过罗敷女,薛平贵今天调戏自己妻”,直把秋胡认作先师。
一个有趣的引申话题是,以今天的律科论,《桑园会》和《武家坡》里这两位丈夫的行为还是有些细微差别的。薛平贵的言行用英语说是takeliberities
with a
woman,意即对妇女说话放肆。秋胡则要严重些,他对罗敷女够得上是assail(骚乱)并且是用了abscenities(用下流的语言)两人都属tease(挑逗)但程度不一样。
这些“戏妻剧”的出现和流传是有社会动因的,古代频繁的战乱造成男人从军或外出谋生、求取功名,一旦夫妻分离,便会如同隔世般地失落消息,留守在家中的妻子无论生计还是精神上与弃妇无异,而男子的思乡情结中也不免会掺入对妻室的猜疑。但交通和通信的不便仍不能为秋胡们开脱,在传统民间文学中咏两性间相知相爱的难以计数,但多是女方思恋男方乃至为之死节的,什么“杞梁妻”、“窦家女”、“韩侯妇”等等,少见男人对妻子忠贞信任的故事,出现《桑园会》那样的戏不足为怪。自然,细究起来,这些戏也有两重性,既对男人的无端疑人不无嘲笑,更对女人的守节大加肯定。但轻微的讥讽和对妇节的褒扬都没有否定丈夫“婚内性骚乱”行为的合法性,丈夫的做法虽然有点可笑,但他是有这个权利的,丈夫是有权用这样污损人格的方式对妻子作试探和鉴定的。秋胡母亲对儿子的责骂可以表明即使在旧时代调戏妻子也是被看作不正常的,但仍可以为夫权社会所宽宥。而在被调戏方则全无受保护的可能,设想一下,若女人们在利诱或挑逗乃至暴力胁迫下稍有犹豫会是什么结果,罗敷女在事情平息后的一句话,看似平常,却不难听出背后的心酸和怨愤:“我若失节,岂不做了刀头之鬼。”另有一出《朱痕记》,做官的丈夫朱春登见到久别的妻子倒是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改嫁,那是情势摆在那里:环境是在官衙内,妻子又是一个乞妇模样。至于陈世美,早在情感上和行动上把妻子抛弃了,不存在相认问题的。
夫妻久别引发的故事在外国也有,且比中国早得多。《荷马史诗》里的奥德修斯打了特洛伊战争后在海上漂流了十年才回到家乡。尽管在路上死去母亲的灵魂已经告诉他妻子很贞节,可以放心。但一到家,奥德修斯还是化妆成一个乞丐摸样潜入家里“微服私访”。不过妻子的忠诚还不是他关心的全部,让他更加挂念的是财产的安全。在确认妻子忠贞的前提下,这位特洛伊战争的英雄把一群以求婚名义纠缠妻子实际窥觎他家产的客人全都杀死。奥德修斯的伪装极为高明,妻子佩内洛普一直被蒙在鼓里。奥德修斯的聪明狡猾比《桑园会》或《武家坡》的谎称带信借机调戏的情节要传神得多,格调上也很不一样。在古希腊神话中,用欺骗手段达到“正当”的目的并不可耻,相反,它被看作是英雄的品质之一,那时的社会观念已经认为财产和家庭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一个细节特别有趣,奥德修斯当年也是通过竞争赢得佩内洛普的芳心的,而佩的父亲也像王丞相一样想赖婚,女儿则如王宝钏为了爱情宁可与父亲不来往,几乎是一出外国版的《红鬃烈马》了。艺术女神把同一个故事原型抛向了地中海也投去了中国北方的桑园窑洞。
听说西安有武家坡景点,建了王宝钏寒窑,初闻奇怪,随即莞尔了,只是有点为那秋胡抱屈,论史实,那个发生过风流案的桑园是更有资格挂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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