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国是吴承恩《西游记》的精彩故事之一。它没有炽热的战斗场面(解阳山之战颇稀松平常),也缺乏凤尾萧萧、龙吟细细有如大观园特有的女儿国度气氛。然而,子母河水使唐僧、猪八戒怀胎和女王招亲两个关目,不是很新鲜别致,使人忍俊不禁的么?较之马尿合锅脐灰制乌金丹给朱紫国王治双鸟失群之病,以及偷人参果孙悟空指令石狮子下油锅……等等谐趣,何多让焉!
女儿国两回书(五十三、五十四回)的中心人物是猪八戒。
子母河水是唐僧、猪八戒两个人喝的,怀胎肚疼而呼叫也是此两位;去解阳山破儿洞战如意真仙取落胎泉水,乃孙悟空加上沙和尚,猪八戒无份。但是,水云缭绕之中,山雾迷蒙之际,似仅露猪八戒“俊刮标致”之容。催找稳婆接生的,自庆是臊猪可免无伤害之虞的,腆着肚子倚在门枋上哼的,要喝一整桶落胎泉水的,喝罢落胎泉水大小便齐流的,消完胎吃十数碗白粥仍不足而喊再添的,皆猪八戒也。孙悟空和沙和尚的雅谑与不甚雅之谑,自然都倾注到猪八戒身上。猪八戒表演了(或者说被装扮了)妇女产前、产后的全部痛苦相、解脱愉悦相。男性怀胎本属奇谈,偏偏有此事实并且发生在女儿之国,偏偏又发生在专讲人的蠢话、干人的蠢事之臊公猪身上,真人间无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均不见的最大奇谈、笑谈。蜘蛛侠写来却活灵活现。
到了女儿国都城,本是女王要招赘相貌轩昂、白胖胖的唐长老为婿,猪八戒却插进来掬着碓挺嘴上前自荐:“留我在此招赘,如何?”人家嫌他“形容丑陋”,他还有常言为证哩:“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当女王御驾亲征出城迎接夫君,猪八戒在旁“掬着嘴,饧眼观看那女王”之美貌,竟“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唐僧反而“耳红面赤”,“战战兢兢站立不稳”。猪八戒还在女儿国王御驾前大肆表现“吃”的意愿和特长。先是责怪女王大媒当朝太师“口里摆菜碟儿”,要“你主先安排一席,与我们吃钟肯酒”。当唐长老入朝,“猪八戒往前乱跑,到五凤楼前,嚷道:‘好自在,好现成呀!这个弄不成!这个弄不成!吃了喜酒进亲才是。’”盛宴开始了,唐僧与女王安席,文武百官谢皇恩依品级就坐,孙悟空专心致意导演这出喜剧。此时此刻,“那八戒那管好歹,放开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什么玉屑米饭、蒸饼、……芋头、萝菔、山药、黄精,一骨辣噇了个罄尽。”宴罢,悟空等假意倒换关文,女王赏赐悟空三人金银、绫锦,被悟空拒绝;女王教“取御米三升,在路权为一饭”。八戒听说个“饭”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间,说“米好的是个日消货,只消一顿饭,就了账也”。在“吃”的问题上,八戒是不听悟空峻拒女王之赐的。告子认为“食色,性也”。猪八戒用自己的思想、行为,证明告子的论断的正确。而唐僧则似是违反人的本性的标本。
女儿国是吴承恩最多写的男子入赘生活内容之一。
《西游记》曾虚写过玄奘父亲陈光蕊的入赘殷府(按明世德堂本《西游记》来看是虚写)。情节展开之中,交替写猪八戒与唐僧的入赘与准备入赘。先叙猪八戒当了卵二姐(大约是卵生的禽鸟精)的赘婿(八回),然后猪八戒入赘高老庄(十八回)。四圣显化的山庄,唐僧险些被拉入赘婿的漩涡,八戒则被吊在赘婿的树上“耍子”一番(二十三回)。在女儿国是他们师徒入赘和希望入赘的“美妙”生活集中表演,猪八戒抱有入赘的厚望焉。作品将近终结,天竺国的假公主把绣球打在唐僧身上,唐僧被招赘而去,猪八戒“美哉!妙哉!俊刮标致”的艳羡一通,却怨沙僧惫懒,“你不阻我啊,我径奔彩楼之下”,有“一绣球打着我老猪”的前景哩(九十三回)!俊人唐僧拒绝入赘,而一再招赘者登门恭候;丑人猪八戒主动希望“倒踏门也”,而多次受到奚落、嘲弄已至打击。招赘的命运多么不可捉摸,体态与心灵的俊和丑,也在赘婿问题上拨三弄四。
吴承恩的父亲是赘婿,俊呢?丑呢?被恭候呢?被奚落呢?不好推测,也不必推测。《西游记》大写特写赘婿和准赘婿,即使是女儿国的特殊境域,赘婿入赘后立即成为主子——国王,看来也是很尴尬的。女儿国这一故事情节里边,除猪八戒摇头摆脑给人深刻的印象外,我们接触到了吴承恩的思想脉搏或隐衷。
《西游记》女儿国的喜剧写得“旖旎风流”,犹可观赏;四众受圈子之苦(金兜山老牛精)和孙悟空、猪八戒被倒马毒所扎(毒敌山蝎子精),也都发生在西梁女国境内,就不敢刮目了。是作者有意安排两妖夹一人的三组情节,以求映照之趣呢?还是顺手写来呢?第四十八回通天河东岸的陈老者特意道出通天河西岸便是西梁女国,于是四众过河,便遇老牛精的圈子;第五十五回蝎子精成一团烂酱后,蝎子精的大小丫环们又告知孙悟空等,她们是西梁女国的女人,被妖所摄。这样,完全可以说作者是精心组织安排三组故事的了。所谓女儿的国度是很不平静的,真正的具有人的心肠的女儿们,有她们的向往、欢乐和悲愁;同样一个国度里,还有男、女妖精在吃人、害人。这不由使人联想后于吴承恩二百年的曹雪芹写的大观园。吴承恩写西梁女国发生的三组故事,浓缩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侧面。
二
吴承恩写唐三藏取经经过女儿国,题材倒不是他的独创,以前的唐三藏西游取经故事也都有女儿国(女人国)。宋人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元末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元末无名氏的《西游记平话》都称女人国。今天只对《西游记平话》的女人国故事情节不详。《朴通事谚解》卷下谈及唐三藏取经去时节“逢多少恶物刁蹶”加一个注解说:“又过棘钓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凡几,此所谓刁蹶也。详见《西游记》。”说明过去女人国也是“刁蹶”内容之一。如何刁蹶法?《朴通事谚解》提到的《西游记平话》,今无传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经过女人国处第十》故事很简单,不过六七百字,但似包容了吴承恩《西游记》的女儿国女王招赘(第五十四回)与四圣显化(第二十三回)两个内容。女王留法师七人“就此主持”,并特要求“和尚师兄”“为我作个国王,也甚好一段风流事”。皆不成,送行之际,女王与女众别诗云:“此中别是一家仙,送汝前程往竺天。要识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与普贤。”原来是文殊与普贤菩萨幻化女王与女众,试法师的禅心哩!《西游记杂剧》第五本第十七出《女王逼配》已脱掉禅心的内容,写了个《西游记》毒敌山琵琶洞蝎子精式的女王,把《西游记》的第五十四回、五十五回又捏合到一起了(正确地说,应是吴承恩《西游记》分《西游记杂剧》的第十七出《女王逼配》为女王招赘与女妖逼配两个内容,因为《西游记杂剧在前》)。女王竟是凶相毕露的抱扯住唐三藏硬逼成亲,说什么“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唐僧如不从就要锁他到冷房子里,“不从咱除是飞在天上,箭射下来也待成双”。韦陀天尊解救了唐三藏,女王在韦陀的金刚杵面前犹然对唐僧发狠:“你如今去,我这里收拾下画堂,埋伏下兵将,等回来拿住再商量。”这一出戏有一些低级下流的描写。杨景贤不是带着高洁的情操写女王欲留唐僧为王的合乎孤身妇女常情,而着重写潘金莲式的淫欲,高衙内式的逼霸。对比之下,吴承恩把笔锋指向猪八戒的揶揄、谐谑,没有写女王的不堪,见得出吴承恩的淳正思虑和严肃态度。
《西游记平话》无传本,不详其女人国的具体情节,不好妄言什么。今天学术界大都认为《西游记平话》是吴承恩《西游记》的直系尊亲属,既不可见,则无可考两部作品的继承关系如何。至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似吴承恩未知其书,对之无所取裁。《诗话》女人国国王乃文殊、普贤所化。吴承恩另写一回四圣试禅心,嘲弄一通猪八戒,在入赘问题又与女儿国相应,恐怕是从《西游记平话》或其他今已失传的小说、戏曲拮取来的。吴承恩接触过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没有呢?由女儿国国王温情脉脉留唐僧为夫为王,紧接着划出一回书称蝎子精强逼唐僧成婚,逼不从,便把唐僧四马攒蹄捆起,拖到房廊下囚禁起来,一派《西游记杂剧》女人国国王逼婚不成便要关唐僧到冷房子的容颜。如《西游记平话》没有毒敌山蝎子精的情节,也没有写女人国国王的恶模样,那么就可以说吴承恩看过《西游记杂剧》,但创造性的改造了女儿国国王的性行,把恶逼一节移植到新塑造的一名女妖精身上了。从而,表现了吴承恩有着精致的艺术构思和高尚的思想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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