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砚秋、荣蝶仙之《能仁寺》
雏凤清于老凤声
《庆顶珠》以下该着《能仁寺》了。这段故事出在《儿女英雄传》,就是“雷轰电掣,弹毙凶僧。冷月昏灯,刀歼余寇”那一回。据说编排此戏的就是那位江淮散人李钟豫,他一共编了八本,自何纪结仇起,至安何成婚止。实在可看的却只有《红柳村》、《悦来店》、《能仁寺》三本,在书里是最精警的情节,在戏里就是最有兴味的排场。其余各本不是平铺直叙,就是冗沓支离,这是本戏的通病。本戏才排的时候,总是连台接演的,演过几次,人们觉得厌烦了,中间那些呆板冗散的,就自然归于淘汰。所以戏园中常演的只剩了《悦来店》、《能仁寺》、《红柳村》还有时可见,其余便都匿迹潜踪了。全剧的角色安水心是黑髯口、圆帽翅、戴忠纱的老生,也还说得过去;安太太是花旦旗装,邓九公却是和黄三太一套的大个儿武花脸,与书中人的风格,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好在《能仁寺》里这些怪扮相都不出现,第一要看一个十三妹,第二要看的便是和尚夫人赛西施,连安龙媒都不吃紧。
十三妹单有一个过场。接着上安龙媒和两个骡夫,骡夫定了诡计,引向黑风岗,又是一过场。再上十三妹,捡起骡夫遗落的草帽圈,认清了追踪而上的路线,又一过场。这样的场子,虽是一场跟一场,可与平铺直叙的走马灯大不相同,为描写过程必不可少的。而十三妹的机警和紧急也在此两场里表演出来。余庄儿周身扎裹,上着女英雄衣,下配战裙,上有兜风,下垂丝带,周身花团锦簇,雕弓套在上身,宝刀挂于腰际,下边踹着寸子,身步非常玲珑,倒不愧为有名的“活十三妹”。
去能仁寺的当家大和尚是李寿山,又叫大个儿李七,小时本学花旦,而且很是风骚的玩笑旦,后来个儿愈长愈高,尊范愈长愈不堪承教,自知不是那么一回事,就见机而作改了花脸了。常言道“改了行,改不了相”,他虽然改了花脸,走起路来慢慢腾腾一扭一闪,膀子一晃一晃,嗓门半粗半细,还是非常妩媚,所以人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二花”。这可不是二花脸的二花,乃是花旦花脸凑起来的“二花”。他虽是如此滑稽,也有些自己的拿手,就是昆乱不挡,各行兼办,除去架子花脸算是本工以外,如《闹昆阳》的马援、《闹学》的陈最良、《金山寺》的法海和尚、《风筝误》的丑小姐、《游园惊梦》的老夫人,生旦净丑样样捡得起来。他和他哥哥李寿峰李六都有很好的昆腔底子,然而李六比他便正经得多了。
去赛西施的丑角也姓李,也以肉麻著名,叫做李敬山,做起戏来,总是兴会淋漓,一脸的俗气,所以去些鄙俗的角儿像《连升三级》的店主东和这《能仁寺》的和尚奶奶,倒也自然合局。和尚奶奶在小说上,原没有名字,戏里给她起个“赛西施”,还有一段自夸其美,自述与和尚恋爱经过的坐场白。等大和尚把张金凤(去张金凤的是个二路青衫朱如云)抢了进来,交与赛西施解劝,赛西施还要做出拈酸吃醋,大和尚又用好言安慰,说:“劝好了她,也忘不了你。”被这两位肉麻大家李寿山、李敬山演了个淋漓尽致。张金凤被掳进庙,在小说里是暗场,由张老口中诉说出来,戏里都是实演的明场,这的确是必要的变通,热闹的穿插。
小说里安龙媒被两个小和尚骗进庙去,戏里却是大和尚自己出马,让到庙内。大和尚劝龙媒饮酒,龙媒不饮,三推四却把杯子推跌在地,这个节目在小说里是和尚登时翻脸道:“呔!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酒也泼了,杯子也摔了,你这人好不懂交情。”于是把公子手腕一拧,先用麻绳捆手,又走进房去取根大绳,胸前绕了三四道,打了一个死扣儿,又往腿上一道道盘起来,叫三儿把红铜镬子、牛耳尖刀,色色齐备。公子苦苦哀告,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道:“呔!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我也不是你的什么大师傅,老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峰,有些风水,故此在这里出家,作这种慈悲勾当。像你这样儿的,也不知见过多少。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爷家里有一点摘不开的家务,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哑默悄静的过去,我也不耐烦去请你来了,如今是你肥猪拱门。我看你肥猪拱门这片孝心,怪可怜见儿的,给你口药酒喝,叫你糊里糊涂死了,就完了事了。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来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这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心有几个窟窿儿。你瞧那厨房院子里,有一眼没底儿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儿。这也不值得吓得这个嘴脸,二十年又是这么高的汉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咱爷儿两个有缘,我还吃你一碗羊肉打卤过水面呢,再见吧!”说着两只手一层层地拉住公子的衣裳,咔嚓一声……描准了地方儿,从胳膊肘儿上往前一冒劲,对着公子的心窝儿来,只听叹咕咚当啷啷三个人里头先倒了一个。
这一段词句是何等锋利而滑稽,情景是何等惊险动目,可是演起戏来,当然又要按戏场情境加以剪裁了。第一这段词句“儿”啊“儿”的,是土语白话,不合于韵白上口。第二和尚数说的词句太多,安公子一边只能一味打哆嗦不说话,未免太单调偏枯,比不得书上叙一方面时可以把对方暂时撇开,戏台上却是摆在眼前的,所以和尚的词句就不能不缩短了。缩短了书词的戏词是:“呔!那一娃娃,洒家念你是送上门的买卖,赏你一杯药酒,留你个全尸,谁想你不识好歹,执意不饮,把俺的酒杯,推落尘埃,也是你命该如此……”几句白口就交代过了。此时戏台的西北角上,早已安置一张桌子,从下场里窜上一人,便是十三妹了。她往桌上一跳,接着一翻身,头向下,脚朝上,一支手抵住了桌面,全身倒挂悬空,拿了一个大顶。然后一个转身,头上脚下,恢复原状,仍然站在桌上,由肩上褪下那张弹弓,正当大和尚举刀向着小生的时候,她把弓弦一拨,大和尚把身子一旋,倒在地下。这饭庄的戏场本就逼窄,又安置了两张桌子,大李七的身个又来得大,他这一回前仰后合,在地下一仰一挺,几乎把个戏台撑满了。幸亏小丑(三儿)继续中弹之后,师徒二人赶快地爬进后台。然后十三妹跳下桌子,用刀割安公子身上的绳索,其姿势和小说上许差不多,把刀背朝里,口儿朝外,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地只一割。书上说那绳子早已一根变做两根,两根作四根,四根变作八根,纷纷地落在脚下堆了一地,戏里可没有如此的真切细致,也没有解放捆手小绳的第二道手续。安公子一蹲在地不能动转,十三妹伸手要去搀他,忽然眼神一发呆,两手往回里一缩,停顿住了,又点了点头,表示另有办法,把弹弓取过,叫安公子扶着弓梢站起来,此处与小说完全相同,不过小说里在要搀不搀的节骨眼,夹叙十三妹的一个转念,“心中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到底不便。”戏里原亦可以来个背躬,但是此处却没有用背躬,只就一缩手、一发呆、一点头的神情上表现出来,这个地方余庄儿的表情非常明敏,台下就有人批评说比王瑶卿的火候来得足。瑶卿的眼睛瞪得太大,太火气,不如庄儿来得自然机警。
以下便是藏过安公子,与虎面僧动起手来,这是此戏惟一的大武场,正式的战斗。余庄儿本是兼长刀马,武术精工的,更是得其所哉了。只见他手执宝刀上下翻腾,和那花脸头陀的禅杖杀在一处,耍了个风雨不透,煞是好看。
杀了虎面僧,接着便是救出张老儿,问明了情由,领着一同去找张金凤。在书里虽有沿着小门,顺着黑夹道子,从柴炭房通过厨房,看见平顶柜,从虚掩的柜门里,发现油光亮的背板,才找到深藏的密室。戏台上可没有如许的曲折,即便新式舞台,只怕也没法布出这些层次繁多的景物吧!——除非是电影——所以十三妹领着张老儿下场。把这些情节都归纳到暗场里去了。
第二场仍上赛西施同着张金凤母女。始而好言相劝,继而翻脸相争,不可开交之际,十三妹上场,假说是大师父差来的,骗开了门。按书中说十三妹一见张金凤诧怪“她的形容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倒像照了镜子一般”,戏里是个背躬,十三妹望着张金凤自言自语说:“她怎么跟我长的一样!”张金凤那里也有一个背躬,说:“怎么她跟我长的一样啊!”妙在赛西施也居中一站,把一张丑旦的怪粉脸,加入“美的竞赛”,说:“怪!真个的,我们三人,会长的一个模样!”这是非常的滑稽,最招笑的。据说不但小说里没有这句,就连李毓如原编的戏本上也没有预备这句,是当初去赛西施的某丑角自己迎机而上,穿插了如此一句浑语。在戏情上顿生谐趣,令人解颐,后来的丑角,也都有这一句了。所以戏的好坏,一半是在乎编制得法,一半也在乎演的人随时随地添加材料。
“摘鬼脸谈笑馘淫娃”一回说的是十三妹拔出刀来,刀背向地,刀口朝天,从那妇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喀喇一声,把那妇人的前脸子削了下来,落在平地,还是五官乱动。算把个“馘”字写足了,在戏里可不能这样演,余庄儿的刀固然没得这样快——莫说还是假的——李敬山的脸也断乎禁不起这一削。只可照戏台上杀人的常法,杀人的把刀往被杀的颈上一抹,被杀的往地下一倒,又往后台一溜,就算“了账”了。
再往下演,便是唤出安公子与张家父女相见,叙谈之后,十三妹迈步要走,被大家拦住,求她护送,以下在小说里还有下厨房做饭,找地方小解,私下与张金凤谈心,种种情节,戏里当然不能一一照演。接着便是横刀联佳偶的情节。十三妹在桌子上写一个“愿意”一个“不愿意”,让张金凤自己去抹。结果只抹了个“不”字,成为“愿意、愿意”,虽与书中相同,可是书中是背着众人,私下玩的把戏,戏中却是当着众人公开了办的。所以问罢张金风之后,转身就问安公子,安公子以无父母之命为辞,连说几声“断断不能从命”,逼得十三妹无可下台,十分冒火,亮出刀来,安公子一躲,张家父女跪下一拦,安公子连说:“应允了,应允了”。十三妹才饶了安公子,回头来向着跪下的张金凤微微地一笑说:“你放心,我是吓唬他呀。”去张金凤的旦脚要做出失神下跪,猛然省悟又含羞起立的神情。这要按小说,却又有不同,小说上是张金凤自动下跪,说出一番有进有退中情合理的话,打个很好的圆场,安公子也恍然大悟,继续下跪,说上一套道理,使得十三妹回嗔作喜,自然显得情节周到些。但是戏场上的结构和时间关系,还是容不得如此繁文缛节,只可编作安公子被钢刀一吓而允。虽然把安公子身份降低了些,倒也可以作假正经虚扎挣、吃罚不吃敬的酸先生的当头棒喝。
《能仁寺》演到此处,重要情节已是演完,这出戏亦就收束了。统计起来,戏里的角色就只大师傅也就是头一位凶僧,原码是李连仲,换了李寿山,别的倒没有什么变动。剧中主角十三妹用余玉琴来演,自是出色当行。台下那位老顾曲家又发了议论了。据说王瑶卿在这出戏上也狠下过工夫,自从青衣塌了嗓子,专用工做派刀马,《能仁寺》也算他拿手之一。不过与余庄儿比较起来,有三不如。别人问他:“哪三不如?”他道:“第一做派不如,瑶卿的十三妹扮相英爽,口齿清真,固然是竭力描画一位女英雄了。可是庄儿能够不矜才不使气,信手拈来,自然合格,瑶卿只能演到英武痛快斩钉截铁,庄儿却能演得妙造自然,游刃有余。所以他二人的比例正和杨小楼、俞振亭的比例一样,演戏要是入了化境,自然要出人头地了。第二武工不如,瑶卿是青衣出身,现在虽然改了花衫子刀马旦,有好些是随后拾起来的,如何能赶上余庄儿呢。别的且不说,就说弹毙凶僧那一场,蹿到桌面上,跟手拿个大顶,又快又干净,瑶卿就办不到。第三跷工不如,这也是吃了衫子出身、打小儿没有练过的亏,《儿女英雄传》上说得明白,十三妹是三寸金莲,一双小脚儿,没寸(跷)工的,可就只好大脚片上台,不合于十三妹的身份了,这又是瑶卿不如庄儿的地方。”
旁人听了他这番高论,都佩服不已。老章也听得明白,便悄悄地问陆贾:“对于此公所说‘三不如’以为如何?”陆贾道:“第一第二都说得很对,第三条也算他说得对,可是他所举的理由很不透彻。他说十三妹在小说上是小脚,所以戏台上也必得是小脚,那么,书里的张金凤何尝不是小脚,难道上了台也得踹跷吗?不但此也。小说里古人除却番邦外国和中国的上古时代,哪个不是小脚,上得台去可不能说小脚都得踹寸子,要分青衣花旦,若是派定了青衣,那就无论如何,不能踹跷。如是派定了花旦,那么无论你是满蒙胡汉,都得踹寸子,像《取金陵》的元顺帝公主,是蒙古人,决无所谓小脚,可是戏台上非踹寸子不可,因为是武旦,既是武旦就应有跷,亦犹之乎《三疑计》的李月英是个青衣,青衣的装扮是以不踹跷为原则的,所以戏的情节,虽然为了绣鞋惹出一场乱子,李月英仍然可以不踹跷。跷不跷在角色,不在乎剧中人的本来面目。至于唱戏的伶人,小说戏,是本行的功夫,多少都得练习。学花旦的也得吊嗓子练唱工,花旦虽不以唱工为重,碰着唱的戏也得应得下来。学青衣的,也得练身段,学踹跷。青衣虽不踹跷,练上跷总有用得着的时候。瑶卿既是旦角,当然他小时也练过跷,说他日久荒
疏则可,说他底根就没有学跷,可也未必然了。”陆贾这一席话,把那位老顾曲家的第三段高论驳了个透体玲珑,因为声小,又是搀着一大半南方口音对老章说的,所以他亦没有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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