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砚秋、徐凌霄之《打渔杀家》
【徐凌霄(1886—1961)所著的《古城返照记》于2002年由同心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尘封70年的我国第一部京味长篇纪实小说;一部名记者以“史笔”留给我们的“清明上河图”。这里下载的是其下卷“梨园盛事”选辑。】
三王合演《庆顶珠》
以下便是《打渔杀家》。台下众人一齐注意,看看谭府这位新姑老爷(即王又宸,谭鑫培的女婿—转载注)本领到底如何?
帘子里头一句倒板,唱得很平,有几个晓得唱词的知道是萧桂英在那里唱“海水滔滔……”了。有那不知道的,可就不用想听出一个字来。接着一声“开船哪”,王又宸的萧恩,王瑶卿的桂英上了场了,绕了个场儿,站稳了,两人把手里的桨各自摇着。桂英接着底下的三句快板,慢慢地换着气唱的,勉勉强强总算没有半路里搁下,虽然只有三句,也害得台下许多懂唱的替他担心。有位先生在那里叹息道:“不想瑶卿的嗓子一坏就坏到这个份儿,就剩了换气的功夫啦,趁早改了行吧。”又一个说:“他早有自知之明,不怎么成天在那里琢磨《探亲家》、《能仁寺》呢,以后就只好卖点白口、做工,吃碗花衫子饭吧,青衣算是完了。”先发言的那位说:“花衫子也少不了唱啊,这萧桂英本就不是青衣,连这几句都这样费劲,可怎么好呢,我真替他发愁。”
“父女打渔在江下,家贫哪怕人笑咱,桂英儿掌稳舵父把网撒。”谭家驸马唱这几句摇板倒的确有些清扬之韵。撒网的身段,年老力衰的神情,以及“怎奈我年迈苍苍气力不佳”的苍苍酸音入鼻,是极力模仿那丈人峰,台下早有些人捧场叫“好”,也许是推老谭之爱吧。桂英慰劝萧恩“爹爹年迈,这河下生意不做也罢。”几句白口真不错,字字清亮,还是真有味儿。
父女停船休息之后,李俊、倪荣上场,去李俊的是鲍吉祥,也是一个很平妥的戏包袱,他有一最大的标志,就是鼻下唇上有很大的黑痣,虽然挂着髯口,还是掩不住。去倪荣的是屈兆奎,好难听的嗓门,没腔没味,只好算干嚷吧,嚷的声音倒不小,字眼也还听得出来。此人在台上一辈子没人缘,谁见了谁讨厌,可是肚子很宽,什么大奎小穆,黄三庆四,凡是有名的花脸,软硬的腔调,他全说得上来,就是唱不出去,所以只好去《荷珠配》的窗户楞,《探阴山》的油流鬼,他也安之若素,有力必卖。这回去卷毛虎倪荣,在他已经算是正经戏了。二人一递一声地唱着“闲来无事江边走,白浪滔滔往东流,手搭凉棚用目瞅,柳林之下一小舟”。老章听到“用目瞅”有些茫然,说不知什么叫“丑”,陆贾告诉他说:“‘瞅’就是‘看’,是北京的土话,按说不应当用在戏词里,只合丑角说京白之用,可是唱的角图其合辙押韵,也就马马虎虎地用上了。”
李、倪二人被萧恩接待上船之后,萧桂英出舱参见二位叔父。二人问:“此是何人?”萧恩答道:“小女桂英。”又问:“多大年纪?”答:“一十六岁了。”又问:“可曾有了人家?”答道:“有了人家了。”又问:“许的是哪一家?”又答:“花荣之子,名唤花逢春。”李俊说:“倒也门当户对。”这一段问婚姻的口白,应当放在末段许赠银米之后,接唱“听说萧女许花家,门当户对果不差……”方才接笋,可是不知鲍吉祥忙的些什么,在一见面就全问到了,他又是个念上句的,有问必有答,一错无不错。三人坐下喝酒,先上葛先生偷觑,是陆大肚子陆金贵去的,后上丁郎儿讨税。老黄问:“去丁郎儿这人是谁?在戏园里常常看见他,他似乎玩艺儿不少。”陆贾道:“此人叫姜疙瘩,也是戏包袱,小花脸的戏无所不能。从前给老谭配教师爷,现在老了才让给王栓子,其实教师爷本是文丑正应,栓子并没有疙瘩合式。”
这场丁郎讨税,是下一场教师爷讨税的小引子,丁郎儿尽和李俊、倪荣抬杠,没有萧恩多大事儿。直到倪、李告辞进场,萧桂英问那二位叔父他是何人?萧恩答复女儿的问,才又有四句唱可听,就是“他本江湖一豪家,擒灭方腊也有他……”王又宸的高头好像比他丈人还爽脆些,就是能高不能低,只要腔一落,就显音单味薄,没有劲了。“愿在江湖访豪家”那个“家”字,尤其飘浮,倒是后来那句接腿的“猛抬头见红日坠落西斜”使个嘎调,又轻又快,还算不错。旁边就有几位老顾曲家说:“他缺少膛音,难成大器,而且腔调只图清逸,有好些地方失之于轻浮。”这几句话,算把王又宸终身难改的毛病批定了。老章问:“桂英问二位叔父,萧恩却答的是‘他本江湖一豪家’,问二答一,这一豪家是指的李俊呢是倪荣呢?”陆贾道:“两人都有份儿,这个他不是he,要做they
讲,这个‘一’也有Collective的味儿,也不只是这一出戏这一个词,像《二进宫》的‘昔日里有一个李文李广’,《珠帘寨》的‘昔日有个三大贤’,也都是如此,不必算他不通。”
第二场丁员外上场,葛先生跟着,丁郎儿也回来了,把李俊、倪荣的话,重述了一遍,按着外乡班子的做法,这场的丁员外和前场的倪荣向例是一个角儿,倪荣进了场,换上胡子衣裳,就是员外,所以丁郎儿骂倪荣,丁员外倒劝他不要背后骂人。丁郎说:“就是当面骂他,他也不敢作声”,但是京朝戏班另一排场,倪荣是里子花脸和扫边花脸都可以去的,丁员外却只是扫边,所以用两个角色,这段滑稽,亦就无形取消了。
丁郎儿一挑拨,才生出武力讨税的下文。葛先生一请教师爷,先上徒弟再请师父,便走上一个人来,王栓子(长林)歪着肩膀,横着身子,挺着胸脯,盘着辫子,一脸的戏,虽然脸上没有抹白,然而他的滑稽色彩格外来得浓。
“好吃好喝又好搅,听说打架我就跑”,两句上场诗以后,葛先生说明请他催讨渔税,别人要说:“我们管的是看家护院,还管得着催讨渔税吗。”栓子却只说一句“催讨渔税也是我们的事?”下面“拉不了银子,还不把我们爷们拉回来吗”那两句别的丑是一律京白,栓子却用的侉音,山东不像山东,河南不像河南,说了句“沿路捡鸡毛,凑胆子,走!”又左膀一高,右膀一低,歪着脖儿梗,挺着胸脯,像挑水的样儿横着身子走了进去。这副怪状的确有趣,台下有些少年哥儿们看得高兴,竟自大叫其好。
“昨夜晚吃酒醉……”一段西皮,要算主角萧恩的一段精华所萃,这出《打渔杀家》的唱工也以此为集中。原本是慢三眼,谭鑫培唱三眼照例要比老派来得快些,里面加些衬字,的确比老派来得动听。这位谭家驸马爷依腔傍调,亦步亦趋,“梦里南柯”,“梦”字底下那一“哦”,倒很脆活,可惜以下的句子,总是清脆有余,沉稳不足,“乌鸦叫过”的惊讶眼神,比他丈人更差得远了。唱到“桂英儿打茶来为父解渴”,该着上桂英了。
桂英上场也是慢板,老本子亦有八句,后来通唱四句,虽只四句,瑶卿唱的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对付着合上弦赶上板,总不自然,然而比头场出台的快板,似乎已经轻松得多了。至到“啊,爹爹,孩儿生在渔家,长在渔家,不叫孩儿渔家打扮,是怎样打扮哪”,几句念白字字斩钉截铁,脆而且圆,脸上还带着笑。台下有人连连夸奖,说他白口做工都挂劲,不愧为叫天的老配角。又有一位说他“一笑俩酒窝把个西洋鼻子更显得大了”。原来瑶卿也有西洋鼻子之名,不过没有赵仙舫的“大鼻子”来得普及。只听另一位老者道:“你不要笑他的鼻子,他小时候亦很有美名,庚寅年的花选第三名,探花郎,吴肃堂是那年的状元,称他为同年哩。”那人道:“他要是探花,赵仙舫不该是状元了吗。”他是一个劲讥笑瑶卿的大鼻子,那老者又是个“瑶卿迷”,凡是瑶卿出台,可以说没有一场不到,风雨无阻,如是者二十年之久,因此人家称之为“窑痞”,比后来的“谭迷”、“杨狂”、“梅毒”有过之无不及。他的脑筋中既然有了“美瑶卿”的历史的印象,所以怎么看怎么美,几乎无处不美,无时不美。而那位年纪轻些的,却存了个大鼻不美的,硬要把王瑶卿与赵仙舫相提并论。那老者益发愤愤不平,若不是堂会席上顾全体面,只怕二人要起一场很大的审美辩论。
老者所说的吴肃堂,名鲁,福建晋江县人,同治年间的拔贡举人,由小京官升到郎中,当了十多年的小军机,到光绪十六年庚寅才中了进士,点了状元,已是四十多岁年将半百的老头儿。正合着那句俏话“状元虽好却非郎”,过了时了。他自己解嘲说:我这个状元虽然不足为“郎”,好在我们同年探花王瑶卿翩翩玉貌,足以压倒一切,正要我这老头状元,相映成趣。因此京城里面纷纷谈论,恩科的状元是半百老头,花选的探花是十余龄的童子,一老一少谐趣天然,传为佳话,瑶卿的声名亦就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
萧恩教训女儿不许渔家打扮之后,一边王瑶卿给王又宸捶着背,一边王长林的教师爷上场了,口里还喊着:“走哇!走哇!”他的下手徒弟报告说:“别走啦,到了。”他往前探了一探头,问:“是这儿吗?”徒弟答说:“是这儿。”他又迟疑着问:“真是这儿吗?”答说:“没有错,是这儿。”他又向前相了一相,一摆手说:“回去吧,萧恩没在家,关着门哪。”徒弟说:“关着门是在家,锁着门才是不在家。”这下面按照老本子教师爷要相一相说:“还是不在家。”徒弟问他怎么。他说晒着网哪。徒弟又向他解释说:“晒着网正是在家。”他才无可推脱。但是京朝派的演戏,讲究简练,不取絮烦,所以王栓子把晒网的词句就“马”了去了,接着关门锁门的回答,就下了命令叫徒弟前去叫门。徒弟说:“没有学过,要看师父的。”他只得鼓起勇气,向前几步,用极小的嗓音,其声如蚊,叫了两声萧恩。徒弟问他:“吃了饭没有?要大声些。”他说:“大声些,不让他听见了吗!”徒弟说:“叫门原为的是让他听见。”他说:“怎么?要他听得见!干!”于是下了最后的决心,把辫子一盘,长衫一脱,两腿一撇,左臂一伸,右手握拳,摆了个架子,且不叫门,先问徒弟们:“看见了没有,这叫拦门式,他要是出来,上头一拳,底下一脚,给他个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学着点!记着点!”他大概是叫徒弟们速速地笔记吧。虽然徒弟们没有带着笔记本,可是他这几句命令词,总算把“教师爷”的功架端足了。他于是把头一低,眼一闭,两膀一晃,硬着头皮,撑足了胆子,扯起了调门,喊了一声:“呔!萧恩哪唉!”王栓子这一阵做作,算把个色厉内荏、有名无实的大教师爷形容透了。
门里面萧恩(王又宸)和女儿(王瑶卿)也拉了两个架子,表示他和她的惊疑与镇静,忙中不乱,这三个姓王的角色,若论功架要算王又宸最嫩了,开门来用手一点王栓子的胳膊,王栓子乘势滑了一个跟头,在王栓子总算极力往软塌惫懒上做去,但是他那自然的气概,终究在王又宸之上。因为火候相差太远,使得台下人一齐发生了“出乎意外”的感觉。有些人议论着说:“真替王又宸担忧,看这个萧恩的松样儿,岂是这教师爷的对手,虽然戏里排定了教师爷在萧恩手里栽跟头,可是现在戏台上的情形,萧恩大有被教师爷打倒之势。”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