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观赏中央电视台第11套戏曲节目时,有件事使我印象十分深刻。记得2001年5月在北京举行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在50名青年京剧演员的获奖名单中,竟找不到一名文丑(武丑也只四位)。担任评委的戏剧家钮骡先生感叹地说:由于我们戏曲院校对丑角人才的培养不够重视,才造成当前京剧行当强弱的不平衡(大意如此)。这话说得有一定道理。建国以来,多数戏曲院校的发展途径,多以生、旦为主,净次之,丑行并不居重要的地位,已是不争的事实。到现在3年过去了,京剧舞台上的行当依然没有什么变化,难得听到丑角演员中出现哪个后起之秀。眼下能看到以丑角为主的戏,除了湖北省京剧院朱世慧演的几个新编剧目《徐九经升官记》、《膏药章》等,文丑戏恐怕只剩下《连升店》了。实则,丑角戏往往在戏里占有很重的分量,即使以生、旦为主的戏,丑角水平如不高,也会使戏减色。丑角犹如“药中甘草”,如有优秀的丑角演员,则会使戏分外出色
。这里姑举数例。
多年以来,许多戏剧家极为推崇前辈萧长华的丑角艺术。我初识萧长华的戏,还是在1930年,北京新新大戏院(后改为首都电影院)。那晚是场义务戏,大轴为马连良之《群英会》,马饰鲁肃,姜妙香饰周瑜,袁世海饰曹操,但当萧长华扮演的蒋干刚一上场,便赢得满堂喝彩。萧长华将蒋干这个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蒋干纯属书呆子,然又自诩聪明干练,实是愚蠢又自大,无能又自充有才。在“盗书”那场戏里,蒋干见到周瑜在兵书中设置的“假信”,他本是因不能入睡而看书消遣,不料竟发现曹将蔡瑁、张允给东吴递上降书。萧长华此处的表演颇有层次:见到降书,蒋干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变为愤怒,为曹操的生命担忧,“哎呀丞相呵,你好险哪!”但转念一想,若将降书带回曹营亲交曹操,岂非大功一件,顿又变得高兴异常。萧长华真把蒋干的这几次心理变化剖析得深透,至今为人传扬。
建国后1954年,我在北京广和戏院又看了一场义务戏,大轴是马连良、张君秋、萧长华三人合演的《审头刺汤》,不愧是“艺坛三绝”。那晚连耄耋之年的名画家齐白石老人在家人搀扶下也到场观赏。萧长华饰演的汤勤,与《群英会》中的蒋干迥然不同。他一出场的台步,虽假做斯文,却流露出一股轻狂之态,俨然是豪门贵族的一个帮凶奴才。他初与审官陆炳交锋,因处于陪审地位,还较端重,不敢飞扬跋扈。但为谋取雪艳,对“人头”案件与陆炳的争论中,逐渐显示出浮躁疾厉神色,导致最后同陆炳翻了脸,发出了笑里藏刀的冷笑,居然以“告辞”来要挟,声势逼人。萧长华演得极有深度,令观众感到汤勤既可憎又可鄙,完全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我从1935年开始观赏“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的演出。连续一个星期内,我看了荀慧生的两个代表作《十三妹》与《红楼二尤》。在这两个戏内,深引我兴趣的,是名丑马富禄在《十三妹》里扮演的赛西施与《红楼二尤》里扮演的秋桐。这两出戏马富禄演的都属丑行中的彩旦。赛西施是能仁寺恶僧的姘妇,在劝解被劫的良家妇女张金凤与其共事恶僧时,马富禄表演得寡廉鲜耻,嬉皮笑脸,浑浑噩噩,信口胡谑。而他演的秋桐,是《红楼梦》中宁国府当权主子王熙凤的贴身丫鬓,她在王熙凤的唆使下,先将被骗入府的尤二姐的婴儿用开水烫死,再用以戒指为药引的药剂将尤二姐毒毙,马富禄把这一反面人物演得刻毒凶狠,令人发指,为全剧增添了不少光彩。
我只举出以上三例,足见丑角在京剧行当中的重要性。
确实,演好丑角是件难事,它并不比演生、旦、净各类行当来得容易。首先,京剧中的丑行可分文丑、武丑两大类。文丑又细分数种:一是方巾丑,如《群英会》中的蒋干、《乌龙院》中的张文远,这类角色讲究有种文人墨客的迂腐之气,动作较为文雅,多说韵白。二是袍带丑,如《六月雪》中的山阳知县、《四进士》中的刘青提,这类角色属官场人物,穿官袍,戴纱帽,要有官府人员的气派。三是老丑,如《棋盘山》中的程咬金、《十老安刘》中的奕布,这类角色年纪老迈,有一定身分地位,举止应庄重,不宜轻浮。四是茶衣丑,如《问樵闹府》中的樵夫、《秋江》中的艄翁,这类角色大多属普通劳动人民,身穿蓝布褂子,表演动作较为夸张,台上可放松自如。五是巾子丑,这类角色较茶衣丑身分高些,如《女起解》中的崇公道、《连升店》中的店主,表演动作基本与茶衣丑同。六是丑婆子,然善恶有别。像《梅玉配》中的黄婆,便属善良老妇,而《挑帘裁衣》中的王婆,则属刁钻恶毒的妇女形象。再有就是彩旦,像前面提到的《十三妹》中的赛西施与《红楼二尤》中的秋桐都属此类。一个文丑演员,要将这类角色全发挥如意,不去努力钻研,是很难胜任的。
还应提出,文丑演员在戏里多以念白为主,对此更须加倍努力,多下功夫。一般来说,丑角念白讲究咬字清楚,白口利落,收音准确,高低、缓急、抑扬顿挫,应做到铿锵动听。比如,舞台上常见演出的《法门寺》,贾桂的大段念状,便要以充足的丹田气,将气口、喷口处理得爽利明快,加上嘴皮子的口劲饱满,气力充沛,才能使观众觉得声宏韵永,入耳为娱。再如《梅玉配》中的黄婆,戏里有一大段贯口念白,必须说得字字清晰,响亮明爽。此外,有的戏丑角演员还要念地方方言,像《荡湖船》戏里须说苏白,全部《玉堂春》中的沈雁林要念山西白。这应有多方面的艺术才能,始能应付裕如。
京剧丑行还有另一大类则是武丑。武丑扮演的角色多为侠客义士,但也有个别阴险狡猾的人物。但是,要想把武丑戏演得生动,必须具备两项主要条件:一是武功要精熟过硬,动作须轻灵敏快,腰腿矫健,台上蹿、蹦、跳、跃,做到迅急剽悍。武丑剧目不在少数,如《三岔口》、《三盗九龙杯》、《巧连环》、《盗银壶》、《雁翎甲》、《打瓜园》等,但目前不少戏已不见演。再有,有的戏像《挑帘裁衣》中的武大郎,演员还要走“矮子”步。《三盗九龙杯》、《盗钩》一类戏,还须展示演员的“椅子功”——演员要以“珍珠倒卷帘”的身段,把腿伸入三张半桌子一层层地往上蹿,然后再做“探海”、“射雁”动作,这种绝技学习相当艰难。二是武丑演员同文丑演员一样,也讲求口齿伶俐,清脆悦耳,甚至念白速度比文丑还要急快。像《连环套》中的朱光祖,在与施公大堂议事时的一大段念白,要说得字字清楚,斩钉截铁,犹如口嚼蹦豆,嘎蹦脆响。由此可见,演武丑戏的难度并不下于演武生戏。可是时至今日,很多戏曲院校较多注重培养生、旦、净人才,而将京剧中一个重要行当——丑行,却重视不足,以致有的文戏因失去丑角良配而缺光彩,以武丑为主的戏则在舞台上越来越难见到。京剧行当这种不平衡状态,该引起我们戏曲界人士的关注,培养后代丑行人才应是当务之急,切不可漠然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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