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也不是多大的事(1)
在宽大的书架前翻着一本厚厚的书,是姥姥在我们家常有的画面。起初你想笑,一个不认字的老太太,手捧一本满是字的书看什么?慢慢地你就有些心酸,她一定是渴望知道这书里写啥了。再后来你就想哭,想到姥姥每次拿起书差不多都会说一句:“唉,睁眼瞎,长个眼好弄么?”不认字又喜欢字的姥姥真是痛苦啊!
“这个世界上不认字的人多了,人家不都过得挺好的?”
“他要是摸着心说实话,没有一个人敢说他过得好。不认字,多闷得慌。”
闷得慌,姥姥的心闷得慌。
我不忍心让姥姥闷得慌,常给姥姥念书。张洁写的那本《母亲的厨房》刚上市我就买回家念给姥姥听,书很薄几天就念完了。姥姥说:“写书也不是个多大的事,你看人家也没写个啥,就是过日子那点油盐酱醋,烙个油饼炒个菜。”
“哈,老太太,就这才不好写呢!平凡的日子人家写得你那么爱看,这就是大家。”又过了一阵子,姥姥拿着张洁写的另一本书《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你给我念念这本书吧,这上面写了些啥?”“呵,老太太,认字啊,这不是那个张洁吗?”哦,姥姥认识书里的照片,两本书里都是同一个女人。
这本书被姥姥催得基本上是一口气读下来的。今天只要停下,姥姥明天一大早起来就会问:“张洁的妈从医院回来了吗?医生怎么说?她那个外甥书包从美G来电话了吗?”好多处姥姥都掏出手绢擦眼睛,我说:“你这么难受咱今天不念了吧?”可姥姥每次都说:“念吧念吧,我不是难受,我是好受。”姥姥说的“好受”我懂,她从张洁的这本书里享受了真正意义上的亲情、母女情。
张洁在书里说:“一个人在五十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要比在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苦多了。”姥姥听了这话又哭了,姥姥说:“你告诉张洁,妈早晚是得走的,妈走了闺女还能活,知足吧。要是闺女走了,当妈的就活不了啦。一辈儿一辈儿的都是这样。”莫不是姥姥又想起她的小儿子了?她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失去了二十多岁的儿子,她不也活过来了吗?姥姥说:“死了几回啦,只有自己知道”
家是什么?家里的人是个什么关系?不就是这么琐琐碎碎忙来忙去吗?你搀我一下,我扶你一把,似乎今天过得和昨天一样。一样的日子有人过得有滋有味,有人过得麻木不仁。姥姥崇尚苦日子一家人搅拌着过,“不好吃的菜一人一勺就见盘子底儿了,好吃的馒头越蒸越香,越吃越有。”
姥姥这样评价张洁这本书:“说的都是家家都有的事儿,可是人家说的你就那么爱听,听了还想听。”
我以为这是读者对写作者的最高表扬。
听完了这本书,姥姥对张洁娘儿俩的牵挂不亚于她们的家人。那年春节,乡下舅妈送来一筐大铁锅蒸的新麦子面开花馒头,一个就有二斤重,大个的都像盆子那么大。姥姥非让我给张洁送两个。我笑了,我虽然采访过张洁老师,也认识,但北京不是你们水门口村啊,说上人家家提溜着两个馒头就去敲门,吓着谁。
姥姥不明白,认识的人怎么还不能来往?“别看着馒头不值啥钱,可在北京有钱也买不到。”我知道姥姥绝不是因为怕张洁没了母亲吃不上饭,姥姥的内心是觉得自己有个大得不能再大的热水袋,灌满了她的良善,谁需要就拿去暖乎暖乎。热水袋凉了可以随时换上热水,没有热水了还可以放在怀里加加温。热水袋不值钱,但却管大用,因为有爱。姥姥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应该有一个基本的爱,这种爱铺设在亲情、友情之下,是一个社会最基本的温暖,是一种自然的相互帮助、相互给予,是人性里最天然的东西。姥姥说:“这样你上哪去都不用担心,见了谁也不用害怕,就像在自己家里。”姥姥盼着社会是个大家庭。
姥姥还牵挂一个人,史铁生,是因为听了他的《我与地坛》而认识的。这个我已经读过几次的散文,姥姥也那么喜欢。姥姥心疼这个“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这样想了好几年”的孩子,姥姥舍不得这个“一下就倒下再也站不起来的孩子”,姥姥更不舍得那个“一辈子心就倒下了”的史铁生的母亲。“心倒下了就站不起来了,就活不起了。”可不嘛?史铁生的妈妈才四十多岁就去世了。姥姥说:“这个妈是挺不住了,跑了。”“不该想不通啊,得这么想:还有赶不上咱孩子的,人家的妈不都挺着?这就是心没倒,心没倒就活得起。这路孩子更得有个妈,没有了妈,孩子就等于又少了一个胳膊。”
姥姥预言史铁生能活个大岁数,“别看这孩子遭点儿罪,一星期换三次血,死不了。他妈用命给他换着寿哪。”与其说是姥姥迷信,不如说是姥姥的美好祝愿。
我答应姥姥,有机会见到史铁生,一定把这话传给他。直到如今,我也没见着史铁生,他太低调了,只让书露面。他每一个版本的书我都买,即使重复了,我也买齐。我和姥姥买他的书是为他的生命加油!
姥姥也是在书上认识贾平凹的。我跟姥姥说,政xie开会,我们俩在大会堂的座位是挨着的。姥姥觉得我真了不起,净和一些有能耐的人坐一块儿。在姥姥眼里,能写会画的人都是有能耐的人,特别是那些农村出来的文人,姥姥更是高看一眼。姥姥说:“趴在炕上能把字写周正的人,你不让他去念书那真是白瞎了。从前农村有个啥?灯也没有,桌子也没有,连张写字的纸都没有,还能出个写书的孩子,那不就是个神吗?”贾平凹是神。
长大了我才明白,为什么穷的时候,姥姥家一年中吃得最好的饭是学校的教书先生派饭来家的那几顿。一堆像破布一样散散的油饼被姥姥用好几层毛巾盖着,那香味隔着院墙都能闻到。大铁锅旺火炒的茄子丝,葱花爆炒的白菜心儿,那真是香啊!
姥姥还喜欢一个作家——莫言,说莫言长得和水门口村的人一个样,人家的孩子怎么那么有出息?我说莫言长得不好看,小眼睛,黑乎乎的。姥姥说没见哪个大双眼皮的汉子好看,单眼皮劲道。
姥姥喜欢莫言是因为他实在,姥姥对莫言的书的评价就是这两个字:实在。
“净说大实话,说的你听一遍就记住了。”
苦难、贫穷、饥饿在莫言的书里都写到了极致,这些文字的记忆都深深地触动了姥姥。好几个故事我给姥姥念的时候,姥姥都是不停地擦眼泪。
姥姥感动的是这个和他们村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作家心里没忘记这些苦难。苦难生成了一种力量,为一天能吃上三顿饺子而努力学习、出人头地,当个写书的人。多么真实,多么不掩饰,多么难能可贵。
理想有时候起步很小、很具体,但最终它有可能变得伟大,有可能从为自己不自觉地变成为他人、为全人类。姥姥佩服这样的人。
姥姥说:“人哪,不敢穷;社会啊,不敢乱。社会一乱人就穷了,人一穷社会就更乱了。莫言这孩子去念书就是想吃个好饭、吃个饱饭,这叫个啥?叫志气!连个想吃好饭的志气都没有的人还能干个啥大事?”
我在家也常翻陈丹青的书,姥姥跟着看书里的画。我指着陈丹青的照片,“你们村儿可没有这么好看的人吧?”
“早年间有,这阵儿没有。”
“你那意思是人家长得不现代?这可是一个最时尚、最前沿的人。”
“不是,我是说现在像这么利利落落、清清爽爽的男人不多了。旧衣服穿在现代人身上,就是好看加上好看。”姥姥也夸陈丹青的衣着。“你看看,人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得一点儿也不糊涂。眼睛瞪得那么大,一粒沙子都进不去。”
“人家陈丹青最值钱的是脑子不糊涂。”我说。
姥姥真逗,谁的眼睛长得不是眼睛?但我知道,这是姥姥夸奖人的一个方式,姥姥认为人的外表和他的内心一定有一处是连接的。连接点不同,做人、做事的方式也不同。
偶尔也给姥姥念上一段陈丹青的文字,姥姥的评语是:“是个有数的人。这路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有的时候像咬人一口,这路人在单位当不了大官,谁愿意整天被人咬?”
我告诉姥姥,陈丹青还是个教书的先生。姥姥对他的敬重油然而生:“就这路老师能教出好学生,学生不怕骂!”姥姥指着陈丹青的照片:“念书的人不管长得么样,你仔细看都长得好看。书念得越多,人长得越俊。没念过书的人眼神是傻的。”
姥姥说的“俊”是指气质,姥姥说的
“傻”是指没魂儿。
姥姥说得准,陈丹青是个有灵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