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同母亲张秀琴
目的终于达到了。车夫咧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朝家鸿笑,家鸿也会意的朝他笑。
“少爷,你娘呢?”车夫向家鸿搭话了。
“唱戏去了。”
“到哪儿唱去了?”
“高阳。”
“那你怎么不去呀?”
“你能拉我去吗?”家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话。
“少爷要坐车,坐车得给钱呀!”
“钱,我有。”家鸿从兜里掏出几个大子儿,数了数,整整十个子儿,伸手扬了扬,“够吗?”
车夫站起身,看了看家鸿手里的铜子儿:“少爷,真要坐车吗?”
“谁还骗你!”
“那行。”车夫指了指车座,“上车吧。”
滕家鸿二话不说,抬脚上了车。
车行在田野土路上,凉风习习,周身清清爽爽。家鸿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斩黄袍》:
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寡人一见龙心宠,兄封国舅妹封在桃花宫。
内侍臣摆御驾上九重——
“上九重”三个字有个长拖腔,滕家鸿今儿个嗓子特顺溜,气儿也足,腔拖得很长,一口气没缓,还打了个弯儿,腔儿就顺过来了。
“好!”车夫一面跑,一面大声喝彩,叫的还真是地方。
“少爷,再来段梆子腔!”车夫点起戏来了。
“我不会。”
“不会唱梆子?”车夫扭过头,咧咧嘴笑着说,“那就听我的。”
车夫直着脖子抻着筋,扯着嗓子吼起了梆子腔:
出门来唉唉唉唉唉,羞答答将头低下呀啊唉唉,
儿的娘!止不住啊啊啊唉。
泪珠儿啊点点那如唉唉麻!
两个人一路行,一路唱,不知不觉到了高阳。
高阳的戏台真气派。大广场上,人头攒动,足有几千人,比北平城里的哪家戏园子里的人都多。广场上男女老少个个喜气洋洋,比过年还热闹。广场周围摆着各种小吃摊儿,欢笑声、叫卖声同广场前土台子上唱的梆子腔此起彼伏,交相呼应,滕家鸿顾了看这儿,顾不了听那儿,心想,这么好的地方,娘怎么不让我来?
滕家鸿一溜烟跑进了后台。张秀琴正在镜子前化妆,突然,镜面上闪现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怎么家鸿来了?扭头一瞧,可不是吗?
“你怎么来了?”张秀琴惊奇地站起身来。
“娘,我坐车来的。”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真够胆儿大的,这么远的路……”张秀琴急不得,恼不得,只剩下心疼孩子了。
听说张秀琴的孩子从保定独自一人坐车来到高阳,后台的叔叔、大爷、大婶们纷纷围拢过来,这个拍拍家鸿的小脸蛋,那个递来一块糖,不住嘴地夸赞着孩子。一位脸上勾着豆腐块的丑行叔叔抱起了滕家鸿,说:
“这孩子来的正好!《佛门点元》正缺个小童子,救场如救火!”扭头瞅着管事的,“怎么样,让这孩子客串一下?”
张秀琴忙说:“这可不行!这孩子生虎子似得,别砸了台。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娘,我能成!”滕家鸿居然不怵头。
管事的大爷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滕家鸿,说:“这孩子不怵窝子,能成!”
豆腐块叔叔抱起家鸿就往化妆桌前奔去。
“得活儿!这孩子我给他上装,说戏,您就瞧好吧!”
豆腐块叔叔三下五去二,给家鸿上了妆,穿上戏衣,指着一位挂着白满的大爷说:
“呆会儿您就就跟着这位白胡子大爷在台上演戏。你演的是个小孩儿,叫金钱元。你听,又是金子,又是钱,多吉祥!”
一位扮虎形的叔叔朝家鸿吐了吐舌头。
“你看见这只大老虎没有?”豆腐块叔叔说,“这只大老虎把金钱元和他的娘冲散了。老虎背着你,背到台上你就假装晕倒了。”
豆腐块叔叔一边说,一边做戏,又指着白胡子大爷说:“你躺在台上,白胡子大爷救了你,你认他做干爹……”
一会儿功夫,滕家鸿把戏学会了。
场面起“阴锣”。虎形走过来,背起了滕家鸿,说:
“爷们儿,咱们该上场了!”
台帘一撩,家鸿骑在虎形肩上上了台,一亮相,台底下炸了窝。
“瞧,这孩子可真俊!”
“哎哟哟,这孩子才多大呀,怪喜兴人的!”
《佛门点元》里的金钱元一出场就来个碰头好,这在梆子班里是头一回。不仅有好,还有往台上扔铜子儿的。这是旧时唱戏的习俗,观众喜欢演员,就往台上扔钱、扔物品。
演到金钱元认白胡子大爷为干爹时,滕家鸿用脆亮的童音念道:
“如此爹爹请上,受孩儿一拜!”
白胡子大爷笑了,这可是真笑了。台底下又是叫好,又是扔钱。
“哈哈……不用拜了。随为父到后堂用斋饭去吧!”
台底下叫着:
“多吃点,吃饱了!”
“多吃好的!”
铜子儿、点心、瓜果、梨糖,扔了满台。
《佛门点元》这出戏唱得挺红火。
《佛门点元》连唱了三天,天天都这么红火。滕家鸿被起了个吉祥名字,叫做“招财童子。”后台的叔叔、大爷们都这么叫他。
最后一场戏,场面吹起了[尾声]。后台里喜气洋洋,明儿该回去了,不容易呀!卸妆的卸妆,收拾道具的收拾道具。张秀琴坐在化妆桌前,累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她望着在后台跑前跑后的滕家鸿,不知哪位大爷给他买了串糖葫芦,家鸿吃得很香,左一声大叔,右一声大婶,嘴里叫得很甜。这孩子还真有人缘,莫非他将来也干这一行?天知道!
管事的大爷递过一碗茶水。
“喝点热茶。这些日子累着您了!”
张秀琴道声“谢”,接过茶水。她觉得手有些抖,身子也发颤,大概是发烧了。
后台正忙活,进来十来个人,有穿长衫的,有短打扮的,其中一个瘦长脸,一口保定话吆喝着:
“谁叫张秀琴呀?”
张秀琴强打精神应对着。
“你就是张秀琴?唱得好。明天唱《双官诰》,后天唱《双官诰》,大后天还唱《双官诰》,三天谢神戏,好好唱,听见了吗?”
张秀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管事的忙向前,堆着笑脸说:
“先生,今儿个是最后一天了,演完了该封箱回北平了,您……”
“回北平?”瘦子的脸抻的更长了,“你是干嘛的?”
“我是这里的管事。”
“管事?你管什么事?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向您请教。”
“唱完了戏,还得外加三天谢神戏,这是规矩。别说张秀琴,金刚钻、小香水也得守这个规矩!”
“这……承您指教。入乡随俗,这是应当的。可谈公事的时候没讲在当面,我们也没这个准备呀!”
“公事?这是神事儿,知道吗?没什么公事可谈的。不谢神就封箱,哪儿有这个规矩?你们拍拍屁股走了,日后我们这儿要是有个天灾人祸的,哪个担待?演完三天谢神戏,大家图个吉利。你是图个吉利,还是找不自在?”
“您这是怎么说……”
“怎么说?图吉利就唱戏,找不自在也行,留个人头谢神,你们走人!”
“图吉利,吉利……”管事的看见瘦长脸身后几个短打扮的黑汉子,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知道这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忙改了口,“谁不愿图个吉利呀!”
“大家夥都归置归置,早点休息,明儿个《双官诰》!”
管事的在后台一声吆喝,脸憋得紫红。
张秀琴回到北平,躺了半个月,身体刚好利落,又外出演戏去了。
滕家鸿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这不仅因为他独自可以从保定雇辆车跑到了高阳,也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居然粉墨登场赢得观众的喝彩,重要的是,他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什么娘迟迟不让我随她去外地演戏?演戏有掌声,也有汗水、泪水……为什么娘平日从没对我发过火,为了一个蝈蝈,怎么就不容分说,一把抢过来仍在车外?娘的身上担子沉重啊!
滕家鸿想了姥姥在保定旅店里同娘说的话——“换换肩,让别人多演几出!”
“什么叫‘换换肩’?”家鸿问姥姥。
就是换换肩膀。这个膀子累了,换那个膀子挑水。”
“挑水?谁挑水呀?”
“这是打比方。居家过日子,这个枷(家)够你娘扛的。”
滕家鸿明白了,生活这副重担,娘挑了大半辈子,已经很吃力了,该“换换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