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马连良合演《苏武牧羊》
向程砚秋学习程派艺术,这是张君秋渴望已久的,但是没有机会向程先生启齿。然而,这个机会却是由程先生亲自送来的。
那是在张君秋筹组“谦和社”时发生的事情。
一天,北平城大雪纷飞,张君秋出门访友未归,张秀琴坐在家里等候着儿子归来。过了晌午,院子里传来敲门声,张秀琴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出去开门。她以为是张君秋回家来了。
开门一看,一位身材硕长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因为雪大,来人的眉眼之间结上了一层冰霜,张秀琴一时没能辨认出来者是谁。
“您是……”
“我是程砚秋,君秋在家吗?”
张秀琴一听是程砚秋,忙将程先生让进院子里,请他屋里坐。程砚秋掸去了身上的雪花,走进屋里落座。
“君秋出去了,也该回来了。”张秀琴为程砚秋沏了一杯热茶递到面前。心想,这么大的雪天里,程先生竟亲自登门造访,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砚秋接过茶杯,身上的寒气未退,就直截了当地讲明了来意:
“听说君秋要组班,我想是时候了。他的艺术,无论是台上的功夫,还是台下的人缘,都已经够挑班的条件了。不能再给别人挂二牌了,应该自己挑班,发挥自己的才能。”
张秀琴连声称谢,说道:“君秋确实也在为组班的事情筹措着。他毕竟刚起步,各方面都需要帮助,难得您这样大的雪天来这里……”
程砚秋呷了口茶水,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挑班演戏同搭班不一样,搭班是服从人家,剧目、角色的安排,都要适合人家的需要。挑班就得有青衣主演的大戏,不能光演同老生配对儿的戏了。这几天,我替他想了几出戏。我知道,君秋演过一些单折戏,像《牧羊卷》、《六月雪》,这些戏都可以加头尾,演成全本的大戏。《牧羊卷》的前边加上《牧羊山》,后面再加上《团圆》,不就是全本的《朱痕记》了吗?《六月雪》也可以加头尾,演成全部的《窦娥冤》。这些戏我都可以给他说说。另外,我还有一些戏,像《红拂传》有很重的唱工,有歌有舞,就挺适合君秋演的。我所说的这些戏,侯喜瑞、姜妙香、张春彦都同我合作过,现在可以请他们来同君秋合作,我来给君秋说戏,演起来就方便多了。”
张秀琴听了程砚秋这一席话,很是感动。这不是诚心诚意地为张君秋筹划组班事项吗?连演什么戏、用什么人,都想得这么具体、周到。
程砚秋说完这番话,就不再等张君秋回来了,起身告辞,临走特别关照说:“君秋回来,请您转告他,让他到我家去,我给他说戏。”
张君秋开始向程砚秋学戏了。
程砚秋的家里很清静,不见有高朋满座的时候。程先生没有聊闲天的习惯,宾朋来往,总是开门见山,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张君秋到程家就是为学戏而来,程先生请他到家里来也是为了教他戏。所以,张君秋进了程家,程砚秋二话不说,上来就是戏。无论是说《朱痕记》,还是《红拂传》,从上场的身段、唱念说起,一招一式做给张君秋看,一板一眼教给张君秋唱。而在说戏的过程中,还要经常结合张君秋本人的条件,给他讲一些学戏的道理。
张君秋学程砚秋的唱,不像有些人那样,明明很好的嗓音条件,偏要憋得发闷去找所谓“程派”的味儿。张君秋就是用自己本色的嗓音去学“程腔”,这样学唱,深得程砚秋的赞许。
“对,你就是要用自己的嗓音去学我的唱。我最恨那些故意把嗓子憋得发闷、死学我的人了!他们哪里是在学戏,简直是糟践我的东西。你要发挥好你自己的嗓音,我把我的唱腔、唱法、气口教给你,你再结合自己的嗓音条件去唱,我也是结合我自己的条件演唱的。你的嗓音条件好,我还希望有你这样好的嗓子呢!凭什么不好好发挥自己的长处呢!”
程砚秋为张君秋做身段,也是直工直令,认真地反复做给张君秋看,《牧羊圈》里的“屁股座子”身段,跳身,扬水袖,反复做了无数遍,直到让张君秋把身段的要领吃透为止。程在做身段时,也十分注意针对张君秋本人的条件去教。程先生当着张君秋的面穿上了他日常穿用的帔,问张君秋:
“你看我这身帔合不合身?”
张君秋看了看,说道:
“短了点儿。”
“你再看。”程砚秋走起了身段,又说。
张君秋再一看,正合身,一点儿都不短。
程砚秋笑了,告诉张君秋,这是根据他的身材比较高,需要存着腿走身段,存着腿,帔就合身,不存腿,帔就显得短了。程先生说:“我这个'存腿’的功夫是根据我的个儿头比较高琢磨出来的。你的身材合适,就千万不要学我这个'存腿’了!”
“谦和社”开始演出了。张君秋陆续贴出了《朱痕记》、《贺后骂殿》、《六月雪》以及《红拂传》等戏,虽没有打出“程派”的旗号,但观众却愈发被吸引了,究竟要看一看张君秋是怎样演出这些程派剧目的。
听张君秋的演唱,观众发现,张君秋唱“程腔”,用的是自己甜亮的嗓音,既款式大方,又能在舒展之中见委婉,流畅之中见细腻,令人耳目一新。
报刊评述:
“张君秋自组‘谦和社’后,名誉地位更进一步。《红拂传》之演出,益征其广揽各派之长,戏路愈宽矣!君秋所采方法,融合梅、尚、程三派,若再从做派表情上研究,其地位必远李世芳之上。盖张君秋于四小名旦中,认为世芳为彼劲敌,世芳所缺乏者,即嗓音不济耳,因世芳在科七年功夫,如身段做派表情,无一不灵活稳准,君秋略有粗枝大叶之弊,如演一出《玉堂春》,即可完全比较出来,君秋自知自己弱点,锐意追求,扩张戏路,其用心可谓良苦矣!名伶之成名,岂偶然哉!”(《立音画刊》一九四二年九月)
张君秋学程得到了承认,但他并不满足于报刊上对他的夸赞,他更重视的是报刊上所指出的弱点。他积蓄精力,锐意进取,不仅要在唱腔演唱上更进一步,而且还要在身段做派表情上下功夫。他要演唱、念、做、舞都吃重的戏。他要演《汉明妃》,要演《金山寺、断桥、雷峰塔》。
再闯一条路
张君秋的心里有一股冲动——能不能把自己唱的皮黄腔变一变,创出点新腔来?
这种冲动不是“谦和社”成立后才有的。
那是在“扶春社”搭班,同谭富英唱《红鬃烈马》时,那是他同谭富英经常合作演出的剧目。戏里的王宝钏有大量的西皮唱腔,张君秋始终按照王瑶卿所教的路子演王宝钏。这出戏,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三位都唱,都是缘着老戏的路子唱下来的,但又各自都做了变化,不仅唱法不一样,而且腔调也都有各自的不同变化,张君秋也都十分熟悉。为张君秋操琴的琴师是李德山,李德山学的是徐兰沅的梅派操琴的路子。张君秋的唱法及行腔比较靠近梅派,唱得时间久了,张君秋便心里痒痒得要动一下这里面的腔。
创新腔,由于梅、尚、程、荀的影响,在当时的京剧界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不时地有人要把老戏里的腔变一变,这种变化不外乎在原有的行腔基础上加一些小腔,或者在节奏上做些变化。为什么要变,演员们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变化一些,观众爱听。也确实如此,程砚秋的“程腔”之所以受欢迎,在于他在唱腔演唱方法上以及行腔曲调上作了大幅度的变化,梅兰芳的唱腔也在不断地变化,这些变革产生出来的剧场效果,对每一位后起者都是一种不小的诱惑。既然这些名家们的变化如此受欢迎,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变化呢?这大概就是编新腔的旦角后起者最直接的创新理由吧。
张君秋比较慎重,因为他的身旁有王瑶卿先生的指导,而王瑶卿对这种编新腔的风气往往是嗤之以鼻的。令张君秋不解的是,王先生一方面对编新腔的风气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却又颇有兴致地帮助程砚秋先生编《锁麟囊》的新腔。这似乎是矛盾的。
张君秋不仅十分留意王瑶卿在同程砚秋切磋新腔时的编腔手段,而且也十分留意王瑶卿对有些在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新腔的批评态度,有的腔被王瑶卿讥讽为“匠气十足”,有的腔被王瑶卿嘲笑为“哗众取宠”,还有的被王瑶卿耻笑为“拉长笛”、“节外生枝”等等不一而足。
“不是改新了就好,而是应该往好里改”,这是王瑶卿在平日闲谈中说出的一句话。张君秋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从这句话里,张君秋体会到王瑶卿并不是一味地反对编新腔,而是主张把新腔编好了,编得好听,编得合乎戏情戏理。新腔的创作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不仅要十分熟悉老腔,而且在品味老腔的过程中找出它还有哪些不够的地方,然后找出比它更好的方法去变动。
“认认人儿,找找事儿,琢磨琢磨心里劲儿,安腔找俏头。”这又是王瑶卿平日闲谈时说的话。张君秋反复琢磨这几句话,感到这里面有学问,“认认人儿”,就是要认识你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身份的,有什么特点、性格,多大年岁;“找找事儿”,就是要熟悉剧情,熟悉和周围角色之间的关系,你演的这个角色在干什么事儿;“琢磨琢磨心里劲儿”,要根据你认识的角色和这个角色的行动,去研究你的唱、念、做、打都应该是怎么一个劲头儿,这个劲头儿要符合你所表现的人和事。“安腔找消头”这句话经琢磨,张君秋十分重视这层意思,安腔当然要依据人和事儿,“找俏头”这三个字值得玩味。在舞台上,不论是唱、念、做、打,都有有俏头的地方,而凡是有俏头的地方,只要技巧熟练,表演得当,在剧场里必定有效果——掌声和笑声。“俏头”是讲究技巧的,“俏头”的创作,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风格,“俏头”也不是随便安排的,要使在肯綮儿上……这里面可有琢磨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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