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化妆
戏散了,张君秋急急忙忙地卸妆,仿佛卸妆卸得越快,见到母亲的希望越大。可是此时,RI本宪兵早已持枪站在张君秋的左右。舞台上的《二进宫》
收场了,舞台下的张君秋又“演”了一场“二进宫”——再次被RI本宪兵队押进了沙滩红楼RI本宪兵队的地下囚牢。
进了牢房,张君秋见到李寿民迎了过来,悲从中来,禁不住眼泪扑籁籁地往下掉。李寿民站在张君秋的身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急得直搓手。半晌,李寿民又拿出了他的“八卦”好戏。
“君秋,你再报个时辰。”
张君秋抬起泪眼,望着李寿民,心想:“你算得我今天能出去,可没算出我今天还得进来呀!”心里这么想,随口又报了一个“子时”。
李寿民聚精会神,掐指一算,不一会儿,眼睛一亮,说道:
“准能出去。今日‘二进宫’,明天就该‘探母’啦!”
“您老那么乐观……”
“你也替我报一个时辰。”
“午时。”
李寿民再一算,眼睛又亮了:“中上。我也能出去,就是比你晚一些。”
张君秋姑妄听之。
腊月十九日晚上,一名日本翻译进了牢房,来叫张君秋出去过堂。霎时,牢房里的难友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射向了张君秋。晚上过堂,凶多吉少,这孩子禁得住动刑吗?张君秋在怜悯的眼光目送下,走出了牢房。
牢房里的楼道,阴森凄冷,远处不时传来审讯时受刑难友的惨叫声,张君秋感到周身寒噤。这时,翻译走到张君秋的身旁,对他耳语:“问你什么,知道的就讲。记住了吗?”能讲什么呢,可不是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吗?张君秋点了点头。
审讯张君秋的是一名RI本宪兵的上尉军官。只见他从抽屉里拿出十几个人的良民证,摊在桌面上,一张一张地拿给张君秋,问他:
“你的,认识?”
张君秋一看,怎么不认识呀?全都是那天在顾子言家被抓来的客人呀! 张君秋说认识。
“你的统统地认识,你的认识我不认识?”
张君秋莫名其妙,低着头没敢应声。
“你的京戏演得大大的好,女人的一样。”
翻译在旁边陪着笑脸搭讪着说:
“是的,是的,他是‘四小名旦’!”
“什么的‘四小名旦’!你的《二进宫》大大的好,电台播音的有!”说完,又对翻译说了几句日本话。张君秋很紧张。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翻译说话了:“太君让你回去,说你的戏唱得好……”张君秋一听“让你回去”,忙不迭地要转身离去,宪兵上尉走了过来,狂笑了一阵,说:“你的认识啦……”
张君秋糊里糊涂地进了沙滩RI本宪兵队,又糊里糊涂地走出了RI本宪兵队,慌不择路地奔回家去。
走近大门口,张君秋看到母亲正在低着头走出家门,张君秋忙叫一声:“娘!”张秀琴闻声抬起头来,一见儿子就在面前,高兴地流了满面泪花。
母子二人走进了家门,都匆匆地互相诉说着别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张秀琴告诉儿子,这几天她就是忙着托人,马连良先生也急得不得了,忙着托人把张君秋保出来。正说着,就听见马连良同马太太在院子里的声音:“君秋回来了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屋。见到张君秋坐在屋子里抹眼泪,马连良这才吁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半晌没说话,定了定神,这才对张君秋说:
“我刚刚接到‘金SI令’的一个电话,她告诉我你已经被放出来了。还说为了你们这个‘四小名旦’,我可破费了不少啊!”
“金司令”是当时北平有名的金壁辉,她的RI本名字叫川岛芳子。她原是清末肃亲王善耆的女儿,幼时便被过继给一位RI本浪人川岛速浪做养女,在RI本长大成人,怀有强烈的复清野心。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以后,她以金壁辉的名字来到北平,被任命为RI伪的安国军总SI令,故有“金SI令”之称。
金壁辉爱看戏,逢年过节把北平的京戏名角约到家里陪她打麻将,给她唱堂会,借此敲诈勒索钱财。马连良是她经常点来的一位。马连良听说张君秋被RI本宪兵队抓去了,心中万分焦急,张君秋会犯什么事儿呀?凭什么把他抓起来呢?马连良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无奈,只好自己亲自备了份厚礼,到金壁辉的府上求情。
张秀琴听了马连良这么一说,心里想,不管川岛芳子怎么说,反正张君秋被放回来了。是她为张君秋说情也罢,不是她为张君秋说情也罢,这个“情”我们得领。第二天,马连良陪着张秀琴、张君秋母子俩,预备厚礼,一同到了金壁辉居住的前清肃亲王的旧址——船板胡同的大宅院里。
进了客厅,川岛芳子坐在太师椅上,身板挺直,一手托着细瓷盖碗,一手掀开碗盖,眼皮不抬,品着茶,问着话:
“你就是‘四小名旦’啊?”
张君秋怯生生地说不出话来,张秀琴连忙答说:
“他叫张君秋,唱青衣的。”
“唱得还不错。”
“您夸奖,这次还让您费心了……”
“留在这儿吧,往后这儿唱堂会,少不了这个‘四小名旦’的。”川岛芳子说完话,起身,头也不回,径自朝内室走去。
一句话把张秀琴、张君秋母子俩说得定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马连良也出了一身冷汗。留在这儿唱堂会,跟谁唱啊?不就等于成了个活玩物给圈起来了吗?
到底是马连良心眼活泛,琢磨这里面有文章。川岛芳子不是在电话里有话吗——“为你们这个‘四小名旦’,我可破费不少。”这是要价呀!价还不低呢!一会儿,川岛芳子家的一位穿着体面的家人走过来,马连良估摸着兴许这位能说得上话,就学了一个《黄金台》戏里贿赂衙役的田单,伸手塞了把钞票在这位手里,然后说了许多好话,又说张君秋家里十来口人,全仗着他一个人唱戏养家糊口,请先生帮帮忙,通融一下。马连良说:“川岛芳子先生的好心我们感激不尽,为了我们又让她破费许多,实在过意不去。今天来的仓促,一点小礼不成敬意,改日一定大礼送上。”那位先生听了,答应进去回话。隔了半个时辰,出来传话:“你们回去吧!”张君秋一行三人这才算塌下心来。当天又抓紧置备厚礼送到川岛芳子家里。一场“二进宫”的惊险活剧才算告终。
程师赠戏
一九四一年,张君秋从师李凌枫学艺期满。
满师前夕,张君秋挑梁组班的呼声极高。
一九四年三月,《立言画刊》载文展望张君秋的组班前景:
“小名旦张君秋,从李凌枫学艺,明年正月,即满七年期限,观张君秋在旦角中为最红角色,预计明正期满,即正式组班演唱,在未满之期限中,仍与马连良合作,今年五月赴沪,包银较初赴沪增加三倍。闻挑班一事,王瑶卿从中主张最力。王之意即因张为不可多得之人才,若实行组班,必更有惊人之发展。王并拟将个人技艺,悉传于君秋云。”
转过年三月,张君秋仍未组班,《立言画刊》载文评述:
“一般人预料他满师就是他组班的前奏曲,这曾有人问过他。据他对人表示,似乎不这么简单,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前几年经他师傅尚小云主持,在第一舞台组班唱过一阵子,他很知道头牌的难处。他的意见是满师后再在‘扶风社’唱一年半载,等再老练老练再说。可是这些他的家庭,他的保护者是不是愿意这么办,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君秋这种意见,对马连良多少有点‘饮水思源,的成分包含在内!
“他近来对于武戏很下功夫,从朱桂芳学的《擂鼓战金山》以外,《金山寺》预备打出手,其他象《霸王别姬》几出梅派戏都已熟练,预备由外边回来以后再唱。听人说,他这次外出,打算匀出点时间在出手上下功夫,未来的张君秋一定也是个文武全材了。”
一九四二年初,张君秋成立了“谦和社”。这个班社由张君秋的岳父、梨园公会会长赵砚奎出面组织,担任“谦和社”的社长。张君秋不过问班社中的事务性工作,仍旧专心一意地唱戏,成为“谦和社”的挑梁主演,挂了头牌。
“谦和社”有强大的阵容。在这个班社里,老生演员中有贯盛习、张春彦、纪玉良,花脸演员有侯喜瑞、刘连荣、袁世海、王泉奎,小生演员有姜妙香、叶盛兰、尚富霞,武生演员有孙毓堃、周瑞安,刀马旦演员有阎世善、李金鸿,丑行演员有萧长华、高富远,老旦演员有李多奎。
“谦和社”经常演出的剧目有《四郎探母》、《红鬃烈马》、《玉堂春》、《法门寺》、《御碑亭》、《王春娥》、《孙尚香》、《骊珠梦》、《困龙床》、《金山寺、断桥、雷峰塔》、《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武昭关》、《雁门关》、《琵琶缘》、《混元盒》、《缇莹救父》等传统戏,梅派的《生死恨》、《凤还巢》、《奇双会》、《宇宙锋》、《霸王别姬》以及尚派的《汉明妃》也是经常演出的剧目。
令人注目的是,张君秋上演的剧目中又多了程派的几出代表作——《红拂传》、《朱痕记》、《金锁记》。
张君秋演程派戏,这在京剧梨园行里引起了惊诧。事实上,自从张君秋登台以来,人们的眼光便开始注视张君秋,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思索着同一个问题,他以后宗哪一派?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思考问题的现象。早在“四大名旦”没有形成的时候,任何一个旦角演员初登舞台时,并没有人在思考他将来要宗哪一派,或许是当时“流派”的说法还不那么时兴。譬如王瑶卿,他的艺术风格很突出,影响很广泛,学他的人趋之若鹜,这在王瑶卿那个时代里也是公认的。然而,梅、尚、程、荀“四大名旦”都曾请益于王瑶卿,却没有人要求梅、尚、程、荀都要宗“王派”。至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形成气候以来,学习“四大名旦”的后起者仍是趋之若鹜,同王瑶卿那个时代不同的是,这些后起者登台表演,往往要以学习那个派的艺术为号召,这是一种时尚风气。张君秋就是在这个时尚风气形成的时代里登上了京戏舞台的。
最初,因为张君秋是在从师李凌枫学艺期间登台演戏的,虽然中间又有尚小云的热心扶携,但毕竟未能拜尚,所以并没有人认为张君秋必定宗尚。以后,张君秋拜了梅兰芳,随着他从师李凌枫期限的迫近,并且也由于张君秋的艺术影响也愈益扩大,于是,张君秋宗梅的呼声很高。
然而,张君秋演戏,无论是向哪位名家学的剧目,从来不打出某某名流的旗号为号召。张君秋在这方面是很谨慎从事的,打着某派旗号号召观众,就应该名实相副,而名家的艺术并非很容易学得一点不走样的,这是张君秋心里的真实想法,因而,他从不标以“某派真传”的旗号。虽然如此,张的演出面貌越来越接近梅派的风貌了,基于这个原因,即便张君秋不以梅派自居,舆论界也普遍看好张君秋宗梅。而在“谦和社”组班之后,张君秋演出的剧目猛然出现了程砚秋的代表剧目,这确实出人意外。于是社会上就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张既然拜了梅兰芳,如果真正沿着梅的路子往前发展,自然前途无限,如今得陇望蜀,心生异端,往后的艺术发展,堪称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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