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马连良合演《梅龙镇》
“咱们不出错,谁还会出错!”
上海来了一个张君秋,才十七岁,刚刚加入马连良的“扶风社”,就同马连良挂了并牌。梅兰芳刚刚从汉口演出回至上海的马斯南路寓所,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梅兰芳还听说,马连良在黄金大戏院演出,票卖得挺好,不少人都是冲着张君秋这个小名旦去的。梅兰芳想,马连良来上海,自己应该尽地主之谊,况且多年没见了,既然有这么个机会,也该去看看了。新搭“扶风社”唱旦角的张君秋,过去听说过这个名字,是李凌枫的学生,经常出入大马神庙的王家。如今在上海演戏,能同马连良挂并牌,想必不错。于是请人买票准备看看马连良、张君秋合演的全部《红鬃烈马》。
那天晚上,梅先生家里有应酬,到了黄金大戏院,已经演到《武家坡》 一折了。
离家一十八载的薛平贵(马连良饰),从西凉国回到了长安,探望自己的妻子王宝钏(张君秋饰)。在武家坡前,二人见了面。薛平贵不放心王宝钏,担心她十八年守不住贞节,便冒充一位军人,假称是受薛平贵的委托来传书送信,并称薛平贵因赌钱欠债,把妻子卖给他作抵押。王宝钏见军人欲行不轨,心中又气又恼。此刻,王宝钏正在演唱〔西皮二六板〕:“手指西凉高声骂……”
梅兰芳入场了,因为怕惊动观众,溜边进场,找了个座位坐下。不过,一位眼尖的观众还是认出了梅兰芳,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梅兰芳来了!”
黄金大戏院里,“梅兰芳来了!”一传十,十传百……
台上薛平贵唱的是:“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王宝钏唱:“军爷说话理大欠,苏龙魏虎是内亲。你我同把相府进,三人对面说分明。”
张君秋唱到这里,心里犯起嘀咕来了,因为他感到台底下观众有动静,而且动静越来越大,这种气氛,他演戏以来是从没经历过的。于是想到,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错?
演员出了错,台下观众要起哄的。张君秋多次听说过,观众席里有懂行的长者,长者在观众中享有很高的威信,他坐在剧场里看戏是摘毛来的,演员哪点演的走了样,他也不言语,站起身,扭头就走,呼拉一下子,全场的观众跟着他退场,这场戏就算全砸啦!张君秋感觉到,是有观众站起来了,站起来的还不少。他哪里想到,这是因为场子里的观众听说梅兰芳来了,便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寻找梅兰芳坐的位子。张君秋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此时,薛平贵唱完“他三人与我有仇恨,咬定牙关不认承。”
张君秋随口接唱:“军爷说话理不端,欺人如同欺了天。将你带至官衙内,板子打,夹棍夹,管叫你思前容易后悔难。”
薛平贵接唱:“西凉川四十单八站,为军的要人不要钱。”
不对了,张君秋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唱错了词儿,应该唱:“我父朝中为官宦,金银珠宝堆成山,本利算来有多少,连夜送到西凉川。”唱这个词儿,薛平贵接唱:“西凉川四十单八站,为军的要人不要钱。”前后才接得上荐口。没想到自己一时慌乱,把接唱“为军的要人不要钱”后的唱段提前唱出来了。怎么办?〔快板〕的节奏一板接一板,间不容发,没有思索的余地,张君秋只能把“军爷说话理不端”那段重唱了一遍。
稳住!别慌!张君秋的心里暗暗地告戒自己。反正刚才已经唱错了,收也收不回来了……
台下的观众反倒渐渐静了下来,或许许多观众因为寻找梅兰芳,没有注意到台上出了差错?或许个别观众注意到台上张君秋的尴尬,但因为看到了梅兰芳,心里感到满足了,台上出点错,没太当回事儿……
张君秋却心中不解,明明出了大差错,观众怎么倒安静下来了呢?唱到“低下头来心暗转”时,转散,有个旋律下行的小拖腔,接京胡的“行弦”,张君秋也“心暗转”了,一边在“行弦”中做身段,一边心里头琢磨……从观众席中,张君秋隐隐约约听到了“梅兰芳”三个字,心想,梅
先生现在在上海居住,不久前往汉口演出去了,莫非他此时回来到这里看戏来了?再偷眼扫一下观众席,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梅兰芳的身影……
身段做完了,王宝钏诓薛平贵。
——“军爷,你看那旁有人来了!”
薛平贵顺着王宝钏的手势作往远处看的表情。
——“哦,在哪里,在哪里?”
这时,扮演薛平贵的马连良配合着疑问的口气瞟了张君秋一眼,那眼睛会说话——
“沉住了气,别慌!”
“在那里。”张君秋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句台词,手指着远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观众席,没错,是梅先生来了!
后面的戏总算顺顺畅畅地演完了,气氛很热烈,观众不停地鼓掌、叫好。
张君秋回到后台,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悔。自己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呀?明明没出错儿,偏偏心里头犯嘀咕,心里一“拿贼”,反倒出了错,恰恰又是梅先生来看戏。张君秋对梅兰芳的艺术一向倾慕,总想能有个机会见到梅先生,哪怕梅先生能指点一下,自己心里也知足。“富连成”的李世芳曾经在北平的华乐戏院专为梅先生演了两出戏——《霸王别姬》和《贵妃醉酒》,事后,梅先生收了李世芳、毛世来、刘元彤三人为徒,收徒仪式办得很排场,这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事。张君秋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呀!如今,梅先生亲自来看戏了,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机会呀,可偏偏出了错儿!
心里头正在翻腾,听到有人说“梅先生来了!”
张君秋扭身一看,梅兰芳笑容可掬地正向自己走过来。张君秋忙站好,迎着梅先生,恭恭敬敬地行个礼。抬起头来,不知怎么,心里头一阵发酸,扑簌扑簌地流下两行热泪。
“哟,怎么哭了呢?”梅兰芳望着张君秋,笑着问。
“八成是心里头为刚才台上出的错堵得难受呗!”有人在旁边解释。
梅先生环视了一下周围同行,挺认真地说:
“戏台上演戏,要说出错,咱们不出错,谁还会出错呀!”
说得周围的人哈哈笑了起来。张君秋一听,梅先生真逗,真会给出错找理由,禁不住又破涕为笑。
梅兰芳对张君秋说:
“别难为情,当初我年轻时,经验不足,也出过错。心里头紧张,就难免有个错,这不算什么。以后咱们不出错不就行了吗!”
常听人说,梅先生宽厚待人,张君秋今天亲身感受到了。有人对梅先生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给他说说。要是觉得他条件不错,您就收了他!”梅兰芳表示,欢迎张君秋到他家去。
第二天,张君秋在母亲张秀琴的陪同下,到了梅家的府上。梅先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张君秋多么想拜梅先生为师啊!可心里也犯愁,拜梅先生可是件大事,没有大排场,对梅先生也不尊敬呀!可家里的经济条件又不行。谈话之间,谈起了拜师的事情,没想到梅兰芳很理解张君秋的处境,竟主动地说:“拜师就不用办什么酒席了,仪式当然得有,但无妨简便些,对着祖师爷的牌位磕一个头,就算是行了师徒之礼了!”
张君秋拜了梅兰芳,就是按照梅先生的意思,在梅家举行了不能再简单的拜师仪式。
歇夏
一九三八年,张君秋的行踪成为报刊媒介的注目焦点。
年初。
“王又宸、张君秋正月初一起出演天津中国大戏院,朱琴心决定挂二牌,配角有王士英、侯喜瑞、陈盛泰等,戏码已定四天,计首日日场王又宸、张君秋《御碑亭》,朱琴心《探花赶府》,晚场王又宸《打鼓骂曹》,张君秋、朱琴心《十三妹、能仁寺》……”
二月。
“马连良、张君秋在新新戏院出演《三娘教子》、《青风亭》等。”
三月。
“谭(富英)张(君秋)十五日赴津,十六日登台。”
“谭此次出演津沽,成绩斐然,兼之青衣张君秋尤具号召力,扶春社前途有一日千里之势。”
四月。
“谭之扶春社,邀张合作,相得益彰,因谭常演者多属老戏,君秋所唱亦多取法老腔,日前谭在华乐演《红鬃烈马》,上座千人,可见其盛。”
“谭富英沪上行,业已确定……前晚在吉祥演《奇冤报》,系临别纪念之作,上一千一百余人,为近日菊坛罕有之良好现象……压轴为君秋之《玉堂春》,君秋此剧受益于尚绮霞(即尚小云)君,为其拿手活之一,今值临别,以此剧为红愈,殊有意义,上座之佳,此亦为一因子也。”
五月。
“谭富英、张君秋在上海黄金登台后,头三天卖满堂,本星期四演《红鬃烈马》。”
“谭富英、张君秋,上月二十五日起在沪登场,第一期(八场)共售一万三四千元,次期戏码为《红鬃烈马》、《借东风》、《奇冤报》、《法门寺》、《问樵闹府》、《骂曹》、《朱痕记》、《洪羊洞》、《探母》。张君秋在此间,亦极受欢迎。”
六月。
“谭小培、谭富英父子在沪演出毕于昨日下午回京,哈宝山、王泉奎等同行。张君秋留上海歇夏,未回来。”
七月。
“马连良下月赴沪……预计马在沪登台之日,正值新秋送爽之日,旦角张君秋在沪候马……”
一九三九年一月。
“离别北平半年的张君秋,上月才得回来,盼煞了燕都的戏迷们!星期三听了他的《四进士》,进步不小。”
一九三八年四月,张君秋随谭富英到上海演出,演出完毕,留在上海歇夏,秋季又继续同赴沪的马连良演出,直到年底回到北平。
上海的夏季,气温要比北京高。但因黄浦江口横贯其中,且临近海岸,不时受海风的影响,雨水较多,雨后凉风习习吹来,令人心清气爽。这种气候,对于出生在北平,但体内流动着江南人血脉的张君秋来讲,却十分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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