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张君秋
第一章 少年学艺
家里有个留声机
北京的秋天,天高气爽。
北京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四季分明。
春天按说是个宜人的天气,有俚歌为证:“春季到来百花香,大姑娘窗前绣鸳鸯。”说的是春天。可民国初年时的北京,并不是那么富有诗情画意的。春天来了,意味着风沙遍地,古北口的大风刮进了北京城,搅和的城里昏天黑地的。那时的北京城,有限的几条柏油路,大街小巷,黄土铺地——皇帝住过的地方嘛!有句话叫“刮风是香炉”,指的就是北京的大风一过,刮得满地界黄土。下面还有一句话,叫“下雨是墨盒子”,说的是北京的夏天。风住了,夏天就来了,齁儿热。热些日子就下雨。下雨该清爽了吧?不,地上的泥土让雨水那么一和,就跟墨盒子似得,连个落脚的地界都没有。
秋天是个好季节,可惜好景不长,换上夹衣,就得赶紧套上件夹坎肩。京城里的旗装戏,穿大褂,外面套坎肩,这种穿戴,大约源于北京的秋天。坎肩套上了,您得紧着预备棉袍,不定哪天,西北风一刮,北京人就得躲在屋里围着火炉子猫冬。
张秀琴的王宝钏梦,就像北京的秋天那样不长久。
滕联芳绝不是张秀琴心目中想象的薛平贵。胸无大志不说,连居家安分过日子的心思都没有。三天两头不着家,一天到晚就是应酬,所应酬的都是些不着三不着四的酒肉朋友,成天下馆子喝酒,跑戏园子看戏,即便是有了孩子也收不回心。
秋凉了。张秀琴心里头惦记着家鸿。家鸿刚过了四岁的生日,个头像是又蹿了一拃,这不,去年秋天还挺合身的小坎肩,现在紧的穿不下去了。张秀琴在旧衣服堆里捡了件旧褂子,拿个小板凳,坐在当院,把旧褂子铺在小炕桌上,用手量了量,琢磨着给嘉鸿改一件小坎肩。
拿起了针线活,想起了自己的娘。“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往年只听人这么说,真正掂出这话的分量,还是在成家之后,尤其是自己的先生不争气,家里家外全要自己亲手操持的时候。做件小坎肩,搁在过去做姑娘的时候,到布店扯上几尺布就齐活儿了,还费什么心思去拆旧改新。眼下不行了,张秀琴做姑娘时赞下的体己钱差不多要被自己的先生掏空了,不算计着过日子怎么行?谁知道将来还有什么天灾人祸的,手里头总得攥着点钱,这就叫居家过日子。
张秀琴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细针密线,就如同她唱的梆子腔,字儿、劲儿、味儿,无处不讲究。这手针线活是娘教出来的。“女孩子家不会针线活怎么行?将来嫁不出去。”张秀琴当时不懂,只是从娘说话的音调、语气中,判断出这不是件小事儿,所以就格外用心去学,去做。唱戏时用上了,置办的戏衣,哪点儿宽了、窄了、长了、短了,改改针,撩个边儿,甚至改绣朵花草,穿起来就另一个面貌,既合身,又漂亮。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嫁了人,拿起了针线活儿,心里头又是一番滋味。唉!当初,娘何尝想到,她教闺女针线活儿竟是为了过这么不顺心的日子啊!
张秀琴的心系在了滕家鸿的身上。
家鸿最可娘的心。别看人小,可最能体贴娘。娘心里不痛快,家鸿就分外小心,到外面同小朋友一起玩,从来不惹事儿。玩一会儿,就跑回来,自己斟碗凉开水,一边喝,一边用他那两只水亮亮的大眼睛偷偷地看娘的脸色。那眼睛好像会说话:
“娘,您好点了吗?”
“娘,您别生气了!”
看到娘的脸色平展了些,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家鸿突然话多起来了,张嘴一个“娘”,闭嘴一声“娘”,那声调甜极了,让人听了,平日心里头填的“堵”仿佛立时完全化解了。
家鸿很善解人意。邻居刘大爷是个做小买卖的,趸点儿瓜果梨桃、香烟瓜子在闹市上摆个小摊儿。赚钱不多,够买棒子面的。偶尔有天买卖好,赚来的铜子儿哗啦哗啦的,心里头高兴,就把院子里玩的滕家鸿叫来:“过来帮大爷数钱!”家鸿脆脆亮亮地答应一声,蹲在大爷的身旁,耐着性子把铜钱一个一个地用麻线穿成串儿。
张秀琴不愿让家鸿帮人家数钱。钱这东西易招事儿,万一不小心滚在地下哪个旮旯里,缺一个两个的,钱不多,可落埋怨。这话不好明着跟人家说,只能特意叮嘱家鸿:“小心着点儿,别掉了!”
家鸿细心地帮大爷把铜子儿都穿好了。串完了线,用手掸掸大褂,拍着两只小手高兴地叫着:
“噢!穿完了,穿完了!玩儿去了!”
拍着巴掌从大爷身边跑过,从娘身边跑过。
这孩子,他怎么就知道拍着巴掌跑出来呢?拍着巴掌,表示劳动后的欢愉,也暗示给人家:“我可一个子儿也没拿!”也告诉娘:“我没动人家什么!”一举三得,透着机灵、懂事儿。冲这点,就够可人疼的。
滕家鸿的相貌举止也挺有人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镶嵌在白净净的面庞上,那里面似有柔情万种,含蓄而决不腼腆,随和而决不随意,端端正正,大大方方。张秀琴把幼时的滕家鸿扮成个小闺女,穿件小花袄,梳个小丫丫,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闺女。街坊老大说:“这孩子。是个青衣胚子!”
家鸿自小耳音强,悟性大,一岁时说话还不大利落,竟然嘴里能哼哼从留声机里听到的戏曲唱腔。
留声机在当时是时髦玩艺儿,就像现在的电视机、收录机、卡拉OK。一只木头匣子,打开盖儿,平面上铺一个圆盘,正当间是轴,圆盘上可钉可铆地放上一张薄薄的圆唱片。木头匣子里有一个手柄配件,把手柄取出,放入匣子一侧的圆孔里,摇那么十来下,上紧了弦,再把圆盘旁的一只能活动的金属制成的长柄轻轻地一掰,圆盘自己就转起来了。长柄一端有个扁圆形的脑袋,脑袋上插一只特制的钢针,钢针的尖端对准圆片子的边缘。放下长柄,钢针就缘着圆片子上肉眼看不清的轨迹运行着,木匣子就流动出各种各样的声腔出来,放什么片子就唱什么腔。人们通常把这玩艺儿叫“话匣子”。家鸿迷上了神秘的话匣子,坐在旁边听不够。
他爱听京戏的皮黄腔。皮黄腔里爱听“三斩一碰”。
“三斩一碰”是当年名须生刘鸿声拿手的三出戏的简称,“三斩”指的是《斩黄袍》、《斩马谡》、《辕门斩子》;“一碰”指的是《碰碑》。刘鸿声的调门儿高,嗓音亮,北京城里十分流行他的腔,家鸿的嘴里也常常哼唱刘鸿声的“三斩一碰”。
《斩黄袍》里有段唱,四句〔二六板〕:“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寡人一见龙心宠,兄封国舅妹封在桃花宫。”这是段别具风韵的腔,在皮黄腔原有的湖广音中,掺和了一点京味儿,唱起来就不那么郑庄,有一股洋洋自得的感觉。滕家鸿同小朋友弹球玩儿,弹赢了,便大唱“孤王酒醉桃花宫”。
有大人同他逗笑:“来段‘海岛冰轮’吧!”这说的是《贵妃醉酒》里杨玉环的唱,是把滕家鸿当成京戏里的小旦是耍着玩。
听到这种玩笑,家鸿就二目圆睁,可着嗓子吼一句《辕门斩子》里的〔导板〕“怒恼杨延昭——”,那柔情万种的目光里竟也闪现出一股怒火。这孩子不愿让人家把他当成女孩子耍。
家鸿三四岁的时候,张秀琴把他的女孩子装改了,还了他的男儿真面貌。是因为他长大了,还是因为不愿意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张秀琴也说不清楚,反正她还没考虑过将来让家鸿长大了唱京戏。她希望孩子读书,将来能做事情,出人头地,不是供人家欢愉,供人家玩儿乐,而是在公务之余,听听大戏,看着人家唱戏,在里面找自己的乐儿。
随着家境的窘迫,张秀琴的美好愿望也渐渐在心中模糊了,这个家将来也不知要怎么支撑着才行?自己的先生大约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不着家了,这不正常。张秀琴的右眼皮近些日子总是跳,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右眼跳财,左眼跳灾”?张秀琴怎么也想不清这句老话来了。越想不清楚,越觉得要出什么事儿。
大门外有动静,像是在过一辆大车。张秀琴不放心,怕家鸿在胡同里被车撞着,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向门外走去。
还没到大门口,门外进来三个人,gong务员的打扮。
“请问,滕连芳先生是住在这儿吗?”为首的一个胖子发问。
“是的,他不在家。您是……”
“我们是局子里的,是gong事。”胖子出示一gong文,“您是?”
“我是他太太……”
“好的,我们就找您。滕先生的事儿犯了。”
滕家鸿回到家里时候,屋子里头已经被翻腾得一片狼藉。
娘的目光呆滞,仿佛眼前什么也没发生。哥哥偎在娘的身边,注视着那三个在里外屋进进出出的男人。家鸿本能的跑到娘的身侧。
爸爸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要是爸爸在这儿,准不能让他们这么张狂!
家鸿哪里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正是爸爸惹来的。这些人正在查收家里值钱的东西,要拿这些东西去抵偿爸爸所欠下的债务。家鸿只是知道他们正在敛东西,凡是好东西他们都要,门外的那辆大车就是为了装走好东西的。
家鸿突然想到“话匣子”,他认为那是家里头最好最好的东西。他瞅了瞅娘的脸,没见娘有什么反应。他决心自己去保护那最好最好的东西。他悄悄溜到墙旮旯,墙旮旯有个矮方桌,桌上放着留声机。这是为了让家鸿听留声机方便而特意安放的。
家鸿轻轻地坐在留声机上,提着气,生怕做坏了留声机,长袍的大襟搭在两腿前,正好挡住了留声机。如果不注意,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孩子遮住了一件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东西。
翻腾了一阵,家里凡事值钱的东西都被敛走了。只剩下简单的被褥、吃饭的家什,以及歪歪扭扭的桌椅板凳。
娘没有哭,只是机械地扶正桌椅,收拾床上凌乱的被褥,清扫屋里屋外地下的纸屑杂物。
家鸿仍旧坐在留声机上,专注地望着娘的一举一动。
屋里安静得出奇,扫纸屑的“沙沙”声一下一下地挠腾着家鸿的心。家鸿多么希望娘能说一句话:“别怕,爸爸回来一切都会好的。”可是,娘就是不说话。
家鸿需要娘的抚慰,哪怕是把他搂在怀里,不说话也行,甚至打他、骂他,尽管自己并没有做错事。
他决定自己来打破沉寂。他轻轻地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挑了一张唱片放上,上好了弦,留声机的圆盘转动了,里面传来了清脆甜润的梆子腔:
金牌宣来银牌宣,
王相府来了我王宝钏……
“沙、沙……”娘不言声,只管扫地。哈!娘也在听……
梆子腔的韵律唤起了家鸿随母亲去灌唱片时的欢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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