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美案》是戏曲名剧之一,许多剧种都搬演这一题材。陈士美停妻另娶,秦香莲千里寻夫,黑老包怒铡驸马的故事在中国几乎是家喻户晓的,而这一人人皆知的内容竟能久演不衰。应该说,这从一个侧面表现出戏曲艺术的观赏功能。
京剧《铡美案》的演出历史也是很长的了。从晚清的花脸名家穆凤山、刘永春到金秀山、金少山父子,裘桂仙、裘盛戎父子都擅演此剧。本世纪初,剧评家说到刘永春演《铡美案》时,有“刘永春演此,气旺神流,尊威严重,真有凛凛不可犯之慨”的赞辞,可见威严凝重、铁面无私的包拯的舞台形象是早已深入人心了。
从剧本上分析,《铡美案》无疑是带有强烈的人民性的优秀剧目。它塑造了一个孝敬公婆、体贴丈夫、抚养子女的善良的农家妇女秦香莲的形象,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几乎集于秦香莲一身。特别难得的是,当丈夫抛弃她甚而干出杀妻灭子的罪恶勾当时,秦香莲没有甘受凌辱,而是据理力争,层层上告,做出勇闯宫闱、陈情相府、开封告状直至与处于封建王权顶峰的皇姑、国太当面抗争。即使是对恩相包拯,她也来不得半点调和,她敢于用“官官相护有牵联”、“屈死我也不喊冤”的警句刺激龙图阁大学士,终于促使包拯痛下决断,铡死了忘恩负义的陈士美。秦香莲该是一个多么温柔贤淑而又坚韧刚烈的女中豪杰!
与秦香莲的形象相匹配,剧中的包拯也是有血有肉、性格丰满的。只要用《铡美案》和一些传统的包拯戏相比较,就不难发现,《铡美案》中的包拯更有人情味,更有多个性格侧面。他不象《打鉴驾》中的包拯那样一往无前,理直气壮,也不象《探阴山》中的包拯那样纵横阴阳,所向披靡,更不象《打龙袍》中的包拯那样忠孝当先,君君臣臣。《铡美案》中包拯的性格主线是正义、善良,而在这“主线”的枝枝蔓蔓上,却显露着包拯的刚直、幼稚、急躁、深沉甚而包括软弱这样的多种性格特征。说包拯刚直,那是在他骤遇秦香莲告状的时候。耳闻陈士美杀妻灭子,包拯怒不可遏,他一方面迅即命王朝去诱陈士美来开封大堂赴审,一方面要秦香莲前去写状。孰料“状告当朝驸马,(状纸)无人敢写”,包拯当即吩咐马汉:“哪个不写,抓来见我!”这是绝妙的一笔。因为戏才开场,矛盾冲突的一方秦香莲、包拯等已然登台亮相,而以陈士美为代表的另一方尚未露面。可这些皇亲贵戚虽未露面,其官高势大、位压朝野的态势就已显露出来。秦香莲要到包拯那里告自己的丈夫,可因为丈夫是当朝驸马,连状纸都没有人敢于代笔,驸马爷的可怕当是可想而知。唯其如此,才愈益显出秦香莲告状的勇气,愈益显出包拯断案的艰难。这在山雨欲来之前的一笔,顿时把气氛烘托出来了。包拯的“哪个不写,抓来见我”实际上是矛盾双方的首次交锋,未露面的陈士美凭着皇家势力,不必直接授意,下面就无人敢与他做对,而包拯坚持写状,不写就要抓人——抓的是不肯写状之人,矛头显然对准的是当朝驸马了!
“一公堂”上,包拯对陈士美好言规劝,这既表现包拯的善良,也露出了包拯的幼稚。包拯认为晓之以理,责之以义,陈士美会回心转意。包拯忽略了这时的陈士美已不是秦香莲闯宫时的陈士美。如果说当初的陈士美对秦香莲母子还有所怜念的话,那么经过“拜寿”、“杀庙”之后的陈士美已经做过了利害权衡,已经选定了一意孤行的道路。这时,任何言语规劝对他来说都不起作用了。
陈士美由偏执、狡辩发展为依仗皇亲国戚的身份公然对抗律法。这成了包拯断案的转捩点。凭心说,包拯对秦香莲告陈士美一案感到辣手,他最理想的方案是和平解决,假如陈士美听了他的良言相劝,假如秦香莲母子与陈士美团圆,假如圣上降罪由包拯一力承担……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包拯面对的就是一个“你敢把当朝驸马怎开销”的狂妄之徒,这使得包拯怒火中烧,铁面发青,他一声厉喝:“陈士美搭至在铜铡道”,包拯要惩治恶人了。
包拯是深沉的。舞台上,他痛快淋漓,先摘去陈士美的乌纱,又扒下陈士美的蟒袍,将负心人押在了铡刀刀口。但他没有立即开铡。他料定了皇家会有人来讲情、争论甚而是直接干预。对陈士美行刑与否必须安排在包拯与皇家的交涉之后,而不能在这之前。这不但是戏曲虚写时空的刻意安排,而且也是生活真实的具体再现。须知包拯不是李逵,包拯胸有锦绣,腹藏机谋,他是凭文才出众才得以做官的。身居高位的包拯太熟悉封建官场的种种黑幕和秘闻了。可贵的是,包拯不肯与黑暗官场同流合污,他追求的是“乌纱罩铁面,与民断屈冤”的目标。为这个目标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包拯是有精神准备的。
对皇姑求情,包拯不大放在心上。因为从身分上看,皇姑虽贵为金枝玉叶,但她毕竟年轻,甚至可以设想她是包拯的晚辈,从情理上看,皇姑讲不出什么道理,只会撒娇使气,两句话就让包拯问得哑口无言。包拯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是国太,包拯真正怵头的也是国太。包拯深知国太的地位及性格,这位老太太是饱见世事,老辣难缠的。《铡美案》中最精彩的一笔就是在国太讲情无效,恃强使性之后。这时,包拯在保护受害人秦香莲合法权益的同时,必须考虑到被告陈士美的岳母对案件处理结果的接受程度。忽视这点是不现实的,以为老包只知执行“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政策,这从生活真实上看是对包拯的理想化,从戏剧情节上看则少了点跌宕、冲突。包拯生活在封建社会,他是清官,但他也受社会大环境的制约和束缚。他处在皇族与平民、邪恶与正义的斗争漩涡的中心,不可能不考虑到各种处理方案及其后果。在巨大的压力下,包拯软弱了,动摇了,调和了,敷衍了。他开始违背自己的初衷,苦心构思了一个让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赦免陈士美,赠银秦香莲。这对包拯来说是痛苦的选择,这方案于包拯的宦途有利,可于情理、王法来说,又显然是大相径庭的。这方案实在是包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个遮羞处理。无名的剧作者真“狠”,直到这时,他还让包拯维持着清官的形象——他赠给秦香莲的银子竟是自己的俸银!法官解私囊而赍原告,这事奇而又奇,可人们知道,这银子后面有包拯的愧悔、耻辱和强按下的三千丈怒火。包拯的这一笔软弱,这一念之差,极大地丰富了包拯性格的另一侧面,有力地推进戏剧冲突,包拯“欲怒先忍”,为戏剧走向最高潮做了极好的铺垫。当然,这一笔又从一个侧面再一次地渲染了皇权的无情、有私,铁面老包尚且委屈避让,逞论其他!对比“文ge”中出现的“三突出”、“高大全”,《铡美案》真是大手笔了。
在包拯最为困惑的时候,秦香莲站出来了。她不要赠银,不肯宽恕坏事做绝的陈士美。她发出绵里藏针的“人言包相是铁面,却原来也是官官相护有牵连”的怨辞,发出“从今后屈死我也不喊冤”的誓言。对包拯来说,这不啻当头棒喝。这时,也只有在这时,善良、正义的主旋律又一次在包拯心中奏响,“纵有这塌天祸包某承担”的豪气在他心中陡然而升。包拯在权与法的斗争中选择了正义,他的形象万古留芳了。
产生于封建社会的传统剧目,即便是人民性极强的剧目也或多或少地带有封建糟粕。京剧《铡美案》从原始剧本到裘盛戎五十年代之后的演出本,直到1963年袭盛戎与马连良、张君秋等合作拍摄的戏曲影片版本的发展、革新,就是戏曲工作者对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变革过程。
旧本的《铡美案》文字粗糙,有些唱词更是文理不通。比如人们熟知的“公堂”一场,有包拯规劝陈士美回心转意的〔西皮〕唱段,这是全剧唱段精华之一,可传统的词句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那唱词是: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在朝房与驸马相过了面皮。
我相你左眉长来右眉短,左膀高来你的右膀低,
眉长眉短有儿女,膀高膀低你一定有前妻。
我劝你相认是正理,祸到临头悔后迟。
这段唱词几近荒诞。这里,龙图阁大学士成了相面的先生,一场严肃的公案审判几乎变成了八卦阴阳的诊解。更糟糕的是听着这段唱词,观众常常不是痛恨那丧尽天良的陈士美,倒是嘲笑凭面相揣度别人身分的包拯,演出时每每产生演员最怕的“反效果”。
从五十年代起,中国戏曲研究院、华东戏曲研究院及稍后的北京京剧团等先后对《铡美案》进行了去粗存菁的处理。裘盛戎的演出本中,包拯的唱词做了这样的改变: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到如今她母子前来寻你,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
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祸到了临头悔不及。
这新旧不同的两段唱词,辙口一样,句数相同,可内容却起了根本的变化。这里,“相面”的痕迹一扫而光,代之以包拯回忆以前与陈士美的交往,特别是回忆起陈士美对招赞言语恍惚的往事,而这回忆又与今日秦香莲的状纸相对照,则陈士美停妻另娶的身分确认无疑了。
1963年,裘盛戎与马连良、张君秋等在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戏曲影片《铡美案》,裘盛戎又将“公堂”中〔西皮原板〕的第一句改唱为“尊一声驸马爷莫要执迷。”与“细听端的”相比,“莫要执迷”的规劝、诱导的成份又大大加强。
在包公唱词调整的同时,陈士美的唱词也做了调整。主要是将原来的“明公说话言太偏”的“言前”辙唱词修改为“明公休要来诬罔”的“江阳”辙唱词,这与后面包拯念状的大段“江阳”辙唱词韵辙相同,听来连贯、流畅。裘盛戎在《铡美案》中的演唱有口皆碑。其中尤以“公堂”一场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驸马不必巧言讲”的唱法更是脍炙人口。1984年,我曾为方荣翔捉刀,研究、整理了裘盛戎处理这两个唱段的技法、经验。我们一致的认识是:“公堂”中包拯两个唱段的板式结构及唱腔唱法,各个流派之间大同小异,裘派区别于其他流派的主要是在吐字、发音、气口、润腔等细小然而却是至关紧要的演唱技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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