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作讨论会上,屡屡听到一些方家批评戏曲剧本的唱词写得太雅,是诗,不是唱词。并借用古人的话说:“诗,贵蕴藉,忌分明,含不尽之意于言外,让人思而得之;贵深不贵钱。唱词,贵分明,忌蕴藉,贵浅不贵深。”进而指出,戏曲是大众文化,宜俗不宜雅。
其实,初学写戏时,这些理论已深深刻在心里;但是,经过几十年的坎坷实践,却越来越觉得有些东西值得商榷。
一、诗并不“忌分明”
读多了古诗,便觉得“贵蕴藉,忌分明”之说只是一家言,它有诸多偏颇。
用语“分明“的诗句,便不是好诗句?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
帝子降兮北渚,波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楚辞》)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
再到唐、宋以降: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一夜小窗听风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浩浩诗海里,有多少千古名句,用语浅近,分分明明,却又有谁不以为它们是好的诗句?
王阳明谈诗的意境时,分明就另是一种说法:“一言以蔽之,在于隔与不隔。”进而又解释说,“隔,如雾中看花,使人总觉得似隔一层;不隔,就是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亲临其境。”
在这里他强调的,却似乎竟是语语分明。两种理论,使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诗既可以蕴藉,亦可以分明。并非只有蕴藉让人思而得之的才是好诗。唱词贵分明,诗亦可贵分明。
二、唱词与诗同质
说唱词写得太雅,是诗不是唱词,其实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认识。诗讲意境,唱词不讲意境?诗写人状物,抒情喻理,摹声绘色,传形传神;唱词同样要写人状物,抒情喻理,摹声绘色,传形传神。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至今在昆曲舞台一字不易仍然演唱不辍的关汉卿《单刀会》的唱词,谁不认为它是形、神、情、理兼备的好诗?
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在寂静……
王实甫《西厢记》里,如此描景摹物,托人心理,饶富诗情画意的唱词,俯拾皆是,谁能说它不是好诗?
至于脍炙人口“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明眼人谁都知道其脱胎于范仲淹的《苏幕遮》。
正是因为它们因景生情、情中融景的浓郁诗意,才使其历时久远而传咏不衰。正是因为《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唱词的诗意盎然、文采横溢,才使其能绵绵传世。
古人云:“文之无文,行之不远。”好的唱词,必然能道他人之不能道,画他人之不能画,把人物心中情、眼前景,历历惟妙惟肖地给以展现,词微言约,融情、理、形、神于和谐的美的统一体。这些,才是写唱词的至境。诗理,即唱词之理;诗魂,亦即唱词之魂。好的唱词,其质一定是诗;唱词,本来就应当是诗。不然,何其要把戏曲叫作剧诗?
曹禺先生晚年振臂疾呼,要提高戏剧的文学性,我以为在戏曲而言,就是要提高其诗性。
三、雅俗之辨:文似其人,人似其文
因个人好恶,以一种尺度,去要求诸多作品,是看似内行其实外行的做法。
成熟的剧作者都清楚,一个剧本唱词雅俗风格的决定,其实权力并不在作者个人。决定剧本雅俗风格的主要因素,取决于作者笔下要写的人物。人物的美学定位,决定剧本语言的雅俗取向。只有才力不逮的作者,才会用一套笔墨,去应付各种题材。
李煜(唱)
一别三春,
浑不似昔日伊人。
蓦然惊,飞光眼彩,
留鉴鬓云,
乍看似娥皇当年风韵,
细思量别一番可喜精神!
周玉英(唱)流水、行云、金声、玉韵,
人道是文似其人;
洒脱、真淳、俊逸、清新,
果然是人似其文;
澄心堂洞天福地,
人在武陵春。
合 (唱)莫名奇想,
如缕缕春温。
霎时间心旌摇曳,
更不知,有此身!
这是随意从郭启宏先生的《南唐遗事》摘来的一段唱词,谁也不会否认它写得非常雅,而谁又敢指责先生不该用这种笔墨呢?因为只能用这种大雅的笔墨,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李后主、周皇后诸人物的神韵,达到“文似其人,人似其文”的境界。
先生表现的是李后主,而惟有这种笔墨才适于表现李后主。
作品笔墨的雅俗,取决于要表现的人物的雅俗——再次重申。
早年,老师给我们讲课,曾举了河北一剧种传统戏《陈州放粮》一段台词,说明地方剧种语言之俗:
宋仁宗 包黑儿,我命你去陈州放粮,你去也不去?
包拯 只要你给我一斗粮食一把伞,谁不去是龟孙!
立即哄堂大笑。
要说俗,够俗的了;要说贵浅不贵深,浅得不能再浅了;但是,这是宋仁宗、包公吗?
写俗人,用俗笔;写雅人,用雅笔,这是不讲自明的道理。只有如此,才能“文似其人,人似其文”,否则,只能使作品不伦不类。
有人又会说:强调俗,是因为戏曲从来都是俗文化,它的受众从来是没有多少文化的劳动者,甚至主要是农民。鉴于此,前人才提出了贵浅的原则。雅、深,观众看不懂。
就是在这种“贵浅”说的原则下,出现了我们一些传统戏写士大夫,写大文士,没有一句唱词像士大夫,像大文士(如《醉写吓蛮》)。出了诸如“与爷带过马走战”、“岚萍公主用目睁”、“双足跪倒地流平”、“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之类唱词,而且至今不辍!
诚然,戏曲的基本受众大多文化程度较低,但今天劳动者受教育的程度绝非往昔可同日而语;小孩子一进校门就开始接触古诗,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大元朝、大明朝的下层百姓不见得就比今天观众的文化层次高,可恰恰在那时,王实甫就写出了《西厢记》,汤显祖就写出了《牡丹亭》。今天,我们老担心太雅,但当代又有哪个作品写到了《西厢记》、《牡丹亭》那个雅的份上?
因之,看一部戏曲剧本,不要凭空谈论其该雅该俗,无论它是雅是俗,只看它是否达到“文似其人,人似其文”。只要在美学的层面,文和人物统一和谐,便当允许存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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