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麟囊》是京剧程派创始人程砚秋的得意之作,于1940年5月在上海黄金剧院首演,该剧是著名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在1937年创作的。据陶君起的《京剧剧目初探》记载,《锁麟囊》的原型是焦循的《剧说》里收录的《只麈谈》的“赠囊”故事。《锁麟囊》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人物形象刻画水到渠成,舞台表演精湛,其艺术成就被冠之以“集程腔美学之大成”。
《锁麟囊》在创作初期,就融入了程砚秋和翁偶虹两位先生的意图,表面上来看,它与中国传统戏曲一样,在宣扬善有善报的劝善主题,但深层次上,则表达了中国传统文化里知天乐命、循环往复的人生观以及对弱者的关怀意识。程砚秋先生跟翁老谈论这部未出世的剧时,表达了自己的两个初衷:一是一个富家女主角由富贵转为贫穷,体验到生活的冷暖,以起到醒世的作用;一是他1939年在山东演出时,胶东发生的洪水灾害刺痛了他,他想反映人类生活家园的脆弱,以及呼吁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意识。所以,翁偶虹在与程砚秋达成共识后,“认为这个故事写的是人生中贫与富的转折与变化。在贫富转折变化过程中,并不是贫富两方孤立的生活着,而是有其周围的社会群相”。这部剧的主题内蕴和哲理感悟至今依然具有可解读性和现实意义。
一、春秋亭赠囊:对弱者的关怀意识
《锁麟囊》第一场是老傧相与少傧相争吵的戏,老爹和儿子都抢着要去薛家和周家做事,不去赵家和卢家,就是合计着去富人家拿的钱多,穷人家拿的钱少,去富人家有面子,去穷人家丢身份。他们指责对方势利眼,父子之间的亲情关系在金钱和权势面前不值一提。这种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生活态度,为之后的剧情发展、主题表达做好了铺垫,同时也加强了这部剧的讽刺、批判效果。
薛家府上以薛良、梅香、王青等为代表的奴仆,正在为出嫁的事情忙得乱成一团。千金小姐薛湘灵在不断地挑剔和使唤,她对鞋子、手巾、花瓶、锁麟囊等嫁妆换来换去都不满意。她的出场也是以“啊,梅香!”这带着慵懒的使唤声出现。而此时赵家则十分的冷清,赵禄寒是落魄的书香子弟,他好几天出去奔波,四处借贷要凑出女儿的陪嫁之物,却一无所得。待嫁的穷家女赵守贞强掩内心的凄苦和酸楚,强笑着劝哭泣的赵禄寒放宽心。这两方婚前的描写有着强烈的对比,也表现了世间的两面性,这些正是贫富差距造成的。
到了春秋亭避雨,两家娶亲队伍正好碰上,贫富差距的强烈对比达到了极端。梅香是薛湘灵的贴身丫鬟,在春秋亭上,她一直挖苦、奚落穷苦的赵家,把薛湘灵和赵守贞的贫富、阶层差异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然而她自己也是卑微的下人,却借着薛家的势力欺负穷苦人家。在结婚出嫁这重大喜庆的时刻,却受到无情的嘲笑,赵禄寒和赵守贞是又生气又羞愧。赵守贞经不住这般羞辱,伤心地痛哭起来,梅香却没有一点同情心,责怪这哭声吵到她。赵家轿夫先前对赵氏父女嫌弃、恶骂,而看到赵禄寒得到锁麟囊后,便逢迎、讨好起来。《锁麟囊》影响深远的一个原因,是其生动地刻画了贫富贵贱这一社会现象,这与每个社会中的人都有关系,为富的嚣张放纵,为穷的忍气吞声,古代等级森严、贫富阶层分化严重,而剧本选在婚嫁聘娶这一人生大事上来展现矛盾,着实有其深意。
薛湘灵站在了同情弱者这一边,她以一颗少女单纯的心,体察到旁边轿内哭泣女子的处境,悟到人间原来并不全是富贵的,就慷慨地把锁麟囊赠送给赵家。她唱道:“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在出嫁这一天,薛湘灵看到了人间的不完满的一面,同是出嫁,同是女子,却有着贫富极大的反差,这刺激了她的心灵意识,她毫不犹豫地将薛母准备的陪嫁之囊,送给不相识的贫寒人家赵守贞。这种恻隐之心、济世之怀,是薛湘灵本性善良的直接流露。在见惯了世态冷漠、受尽屈辱的赵禄寒看来,薛湘灵的解囊相赠,无异于活菩萨的做法。春秋亭临别,赵家请问旁边轿子里恩人的名字,好做日后报答,薛湘灵则以“漂母饭信,非望所报”的典故拒绝了。所以,翁先生说:“富女薛湘灵、贫女赵守贞都是同样具有善良心地的人物,富者出于朴素天真的心理,在春秋亭避雨时,同情贫者的遭遇而慷慨赠囊,不留姓名,不图受报;贫者也出于朴素诚挚的心理,意外获囊,转贫为富,耿耿思报,铭刻在心,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真与善的基本美德。这种美德,千百年来,它在社会生活中确实发挥着某种调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大作用。”
二、朱楼认囊:贫富体验下的个体成长
登州发大水灾,薛家和周家的财产都被冲失,薛母哀叹万贯家财都付诸于汪洋,周庭训也为妻子孩子的生死而担忧。这时薛湘灵独自流亡到了莱州,碰巧遇到曾在薛府帮佣过的胡婆,胡婆感念旧情,帮她去卢员外开的粥厂打粥,也引荐她到卢家当老妈子讨得生计。在打粥堆里,轮到一位老婆婆时正好没粥了,薛湘灵立即把胡婆给她打来的粥给老婆婆,她这种乐善好施的行为,在窘迫的时刻,也没有泯灭,都是很真诚地站在他者的角度考虑。
薛湘灵在卢家当麟儿的老妈子,体会到了人生的辛酸苦楚,原本以为富贵是一生注定,却也有顷刻翻转的可能。经历了这样坎坷的磨练,薛湘灵已经长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面对生命的本质和社会的不平等现象,她的处世方式更加成熟、机智。当财富和尊荣一下子都失去后,薛湘灵面对漂泊无依的现状,学习到了坚强和忍耐,她没有其他外来的物质保障,完全依靠自己的辛勤劳动来生存。“我们今天解读《锁麟囊》,恰恰要突出程、翁二师如何避开世事的‘因果’,强调人生的一切变故,根源皆在于人,在人的性格,人的教养,人的心地,人的坚忍,人的自省,人的重生。程、翁恰恰抛开因果,而只重写人。”薛湘灵遭受生活的突变后,不是坐以待毙,怨天尤人,而是积极适应,努力付出。她在卢家当麟儿的老妈子,把麟儿伺候好,所谓的“相应地以其人之道还于其人之身,拨动她的心弦,激醒她的头脑”。薛湘灵没有耍大小姐的脾气,她的性格磨练到了在困境中依然能保持昂扬的生活态度,富骄的生活作风也消失了,我们看到一个自立自强的女子。
麟儿将皮球踢到了东角朱楼,薛湘灵在获得麟儿的担保下,上楼去把皮球取下来,看到了自己当年赠送出去的锁麟囊,回忆起往事而哭泣。因为听到老妈子违反规定擅自到朱楼,赵守贞很生气地赶过来,看到了老妈子对锁麟囊的反应,就追问她起来。在“三让座”里,赵守贞慢慢地问出事情原委,原来薛湘灵就是当年春秋亭赠囊之人,赶紧叫唤丫鬟碧玉把上好的衣服给薛湘灵换上,还把她坐的椅子移到了上座。碧玉看到刚进来的老妈子竟然受到如此尊待,流露出不解、冷漠、势利的举动,这反而将薛赵二人重情重义的美好品质烘托得更加鲜明。
赵守贞知道当年的恩人出现了,立即礼待她,叫碧玉给她换上上等的衣服,此刻薛夫人、周庭训、梅香等一行人找到卢府,与薛湘灵重聚。这里难得的是,薛湘灵和卢胜筹夫妇都表现出了较高的精神品格,卢胜筹夫妇没有为了遮掩当年的穷苦落魄而矢口否认,没有忘恩负义的行为,反而感激能再遇到恩人。薛湘灵在东角朱楼看到锁麟囊,怀疑自己是在梦境里,但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与处境,提醒她要审时度势。确实,薛湘灵作为施恩之人,并不以此为恃,反而淡然冷静,不谄媚;卢夫人作为受囊之人,感恩戴德,不因为现在的身份掩藏当年的贫寒,真心实意对待恩人。莱州施粥或许不是因为薛湘灵感化到卢家夫妇,而是他们一直就有施善的爱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借助锁麟囊才有了做善事的经济条件。薛湘灵和赵守贞的贫富、尊卑的身份转化了,然而她俩人性里的真、善和美始终如初,她们真诚地对这个社会施以温暖,帮助失意受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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