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近芳年轻时的便装照
被“写”给杜菊初
杜菊初何许人也?他原来在米粮店里做小伙计,后来发现领小孩学唱戏这种投资赢利是他将来发家致富的路子。他从黄金荣那儿混到杜月笙那里,是管约角儿的。这是因为,在上海,观众是非常爱看京朝派的京戏的。
杜菊初看上一个很有钱的女人,把她哄到手,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女人已经有一个女儿,就是后来对我非常好的大姐杜丽云,杜丽云就算是杜菊初的养女。杜菊初后来把杜丽云嫁给了国民党高官蒋伯诚,并向蒋伯诚要了300根金条。
我进了杜家之后,我们家坚决跟杜家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条,我到杜家,还得是唱戏,不能干别的,不能给我们家丢脸。这是我们全家的坚决主张,否则,我们就不干了。第二条,是我自己的主意:必须得想办法让我跟王瑶卿先生学戏。若不能跟他学,而是随随便便地跑码头唱戏,我也坚决不去。
我自己为什么提出要跟京剧宗师王瑶卿学戏呢?我当时并不知道王瑶卿是培养出“四大名旦”的巨匠,但从小就听戏班里的大人老提“王(瑶卿)大爷如何如何”,都对他极为敬仰,都服膺他的艺术;而且我知道,他和皇家、和升平署有关系,年轻的时候老上宫里去唱戏。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学戏就跟他学。
杜菊初虽然是封建把头,从经济和人权上剥削我们家,但我这个学戏的条件,他是答应了。“写”给杜菊初之后,我就住在杜家,跟老阿姨住在一个屋子里,晚上睡不好,就睡地板。那时候,我除了学戏、练功,就是给杜家干许多杂活。
我第一次入王瑶卿王大爷家门,是杜菊初带着我去的。我年纪小,不知道害怕,而且学戏心切,就是想学到真本事,把戏唱好,能养家。照例,老师见到学生总要“拷问一番”,一般都是老师威严、学生紧张。可我不是,我是对答如流,并且出乎王大爷的意料。
王大爷第一个就问:“我知道你家里的事情。你是自己愿意上老杜这儿,还是你家里非让你来啊?”我说:“我爸爸舍不得我,但是,唱戏不那么容易。没有真玩意儿,没有社会上的关系,内行里头、班里头没人,都不成,有多少个不成。我要不就不唱,要唱就想好。我不当鸡。”王大爷一惊:“你说什么?”我说:“我不当鸡,我当鹤。仙鹤多好,多珍贵。鸡给人宰了,到时候还给人下蛋去,我不当!”我知道“鹤立鸡群”这个成语,但是不会说。
王大爷又问:“你是准备唱一时啊,还是唱一世啊?”我说:“唱一时不行,那都是业余爱好者。要是在宫里头呢,那就是‘走龙票’,吃饭都是在西厢房的。”王大爷一听,我怎么连这些事也知道。
王门来了只怪鸟
王大爷又问:“那你唱一世,是当好角儿还是成好角儿啊?”我说:“谁不想当好角儿啊,问题是当得了当不了。谁学戏也没想跑龙套。我要成好角儿,就跟您似的。《长坂坡》里的‘跑剑’,那是您跟杨小楼先生嘀咕出来的,那观众承认呀。”
“哎哟,这孩子,你在家里就跟你爸爸这么讨论的吗?”“我爸爸不说话。他除了抽烟就是看书,一天到晚看好几本书。”王大爷又问:“你说的话都是跟谁学的?”我说:“哎哟,您说,在戏班里头不说戏班话,您说什么呀?”王大爷说:“那你要唱到一定程度。你如果不红,没人瞧得起你;你这一红,大家就抢你。你说你怎么办呢?”我说:“可以出家修行去呀,顺便练功,先躲一阵子。等过了这阵儿,咱们再唱啊。”
王大爷说:“行了,行了!你知道我呀?”我说:“我知道您,都说您是‘通天教主’,但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好话还是坏话,它是从《封神榜》上下来的。《封神榜》是哪朝哪代的戏呀?”“嘿!今天是你考我,还是我考你呀?”我说:“您考我呀!”王大爷说:“不行。大家出来吧,关山门了哈,这鸟儿可不一般。我有这么些个学生,还没看见过这样的。”
他把凤二爷(王瑶卿先生的二弟、著名老生艺术家王凤卿)请了过来,又问我:“你多大了?”我说我12岁。他说:“关山门!我没看见过你这么一鸟儿,这么怪!”周围的人心里嘀咕,这王大爷今儿这是高兴啊还是生气啊?说了这么些个回合,我这当学生的倒先着急了。我说:“说了半天,有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给您磕头啊?”王大爷说:“嘿,我还没问完呢,你这儿就急了。”
我们两个人接着是有问有答。王大爷是越问越刁钻。我的回答也是不按套路出牌,越答越怪,好几个来回。这哪儿像是师徒刚见面的聊天啊!就是怪问怪答。最后临别时,我还来了句:“您要是不收我,我就天天跟您泡。”
所以后来,我在我师父那儿有两个外号,也是师父对我的昵称。一个叫“笑宝”,因为我爱笑;另一个就叫“怪鸟”,我太怪了。
我是1945年在丰泽园拜的师。我想,无论如何,拜师宴的钱,杜菊初是一定要出的。那天拜师请的人不多,就是王家一家,两桌人。
自从我进了王门以后,师父把掏心窝子的东西教给了我。他很喜欢我,看我出身太苦,学戏又用心。而且,我了解了他的生活习惯和作息规律后,也伺候得很尽心,戏班里说是“傍得严实”。那时候,师父已经64岁了,教我一个10多岁的小丫头,是祖孙辈的年龄差距,但是,他偏爱我、很疼我。
照着镜子唱
我早上起来,在杜家拖地板、刷茶碗、刷马桶,赶紧把活儿干完了,就去大马神庙王家学戏。
我师父是南方人,爱干净,家里一尘不染。所以,我在清洁卫生方面非常注意。每次去王家,我都带上一大包鞋,进屋前先把路鞋旧袜脱了,搁在外边的窗台上,换上干净的袜子和彩鞋。有时候,我穿上“花盆底”(旗鞋),师父一看,就说:“你请个蹲安吧。”蹲安就是满族妇女的礼数,在舞台上也是一门功夫。
师父由于常年在宫里升平署唱戏当差,对于旗人的言谈举止非常熟悉,常常化用在戏中。比如,他说:“请蹲安可不能撅着,后腰板、颈椎都得挺直,越佝着越下不去,脚里得使劲。”我因为从小练跷功,有功底,所以,很快就找着了师父说的蹲安的“范儿”(技术技巧的关键点、窍门儿)。
我向师父学戏的时候,实际上是带艺学戏。青衣、花旦等一些基础戏,我基本都学过。但师父给我说戏时,我会的,他给我重新下挂(指教授);我不会的,他是一字一句地说。比如,学《孔雀东南飞》时,我一边唱,师父闭着眼睛,一边拍击桌面,也不说话。等我唱完了,他就告诉我说:“你这儿应当在板上,你拉长了,碰了眼了。”
有一次,我在他面前放开了唱,师父直直地盯着我看。等转天再来时,我一看,师父在他经常坐着说戏的太师椅旁,挂了一面镜子。我问:“师父,您怎么想起在这儿挂镜子啊?”“啊?是。你随便吊一段唱,就照着镜子吊。”我还挺纳闷儿:为什么让我照着镜子唱呢?我一边唱,一边看着镜子。一会儿,我就不唱了,我说:“师父啊,我不唱了。”师父说:“怎么了?”“这嘴太难看。”“你看这镜子好吧?你是徒弟大爷,这是师父给你钉的镜子。这嘴型不好看,那你改啊!”中国的古典美人,应该有一种含蓄的美。从此之后,我就非常注意自己的嘴型。
师父经常跟我聊天,聊的也都是戏。我的很多从艺理念和对于京剧艺术的理解,都是从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聊天中受到启发和教诲的。
有一次,师父问我:“你是学梅兰芳还是学程砚秋,是学荀慧生还是学尚小云?”我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都学不了。我该怎么学,师父?”师父就给我解释,要学源不学流。流是手段,是根据个人条件和理解发展出来的东西。源是源泉,就是分析他是怎么创造的、为什么这么创造、哪些好东西可以拿过来为我所用。所以,要学源泉,从根上学。
师父这番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成为我日后学习、演出和创作一直坚持的艺术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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