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已经处在很不景气的时刻,而尚派艺术尤甚。这主要是指留下来的尚派剧目不多,为社会所公认的传人鲜见,以及对于这派艺术的具体研究微乎其微。我们现在抓紧补做这项工作,不仅是填空白,不仅是为让在后人的眼光中,使尚小云先生作为一代大师与其他三位真正并肩;更是要通过对尚派艺术从繁盛到衰落的准确评述,找出他与梅、程、荀三位的不同之点。
一说“棒”
对于尚派艺术特征,一曰“棒”。
语出“四大名旦”的共同老师王瑶卿。据说这位通天教主在三十年代初,对已然成功了的“四大名旦”有过“一字评”:梅兰芳的像,程砚秋的唱,尚小云的棒,荀慧生的浪。准确与否?用今日的“习惯性”研究方法来看,“一字评”有失全面,也不够科学。可它恰恰发扬了我国传统文化评论中的习惯作法——只在创作环节或创作成果的关键处稍稍“点拨”一下,绝不仿效拙劣的“系统论学者”那样貌似全面公允、条理分明,实则漫漫漶漶、全无重点的作法。从这个意义上讲,王瑶卿确实是把握到了“四大名旦”的实质,或者说,当真是“拎”出了他们最重要的艺术特征。
我们单说尚小云。其“棒”从小处讲,是出于对杨小楼的崇拜和借鉴。尚、杨长期同台,尚对杨的一招一式了然在胸,常常在自己的表演中加以挪用。偏偏这种挪用是生搬硬套式的,使老戏迷能察觉出杨小楼的痕迹(从那个时代的审美观点看,常常推崇这种作法并推动它走向极端),甚至有时“比杨小搂还杨小搂”,因而也就给人一种通常勇猛武生才有的“棒”的感觉(因为杨小楼的艺术风格是绝不能用“棒”宇去概括的)。其“棒”又可以从大处看,由于尚生性刚烈,注意学习中国的传统武术,因此把武术之“棒”注入到表演中来,首先是灌注于人物的气质之中。这就一扫传统青衣角色的萎靡之气,这种“心里棒”富于积极意义。“心里棒”传达到唱腔上,是能在高处多婉转,却不给人生硬之感;传达到身段、舞蹈、武打上,就显出传统青衣少见的脆快和果决,使观众在精气神上为之一振。
毋庸讳言,尚小云在扫荡传统青衣讲究内向的艺术风格时,不无矫枉过正之处。今日一些老戏迷回顾当年看尚的印象时,第一句话常常是笑提尚在舞台上的“捋胳膊挽袖子”。请注意,这些老戏迷作为那个时代封建礼教的过来人,对于违背三从四德的这一动作,能够在数十年后一提及时就蓦然浮现脑海,其中是耶非耶恐怕就难用一语道清。与此相反,今天某些学尚的青年演员,虽然没有在台上“捋胳膊挽袖子”,但是常常用生拉硬拽的高音域花腔,或者用扭曲的形体动作,来表明自己遵奉的是尚派。这一来未免本末倒置了,他们给人的感觉已不再是尚派之“棒”,而是一种神经质,一种歇斯底里,人物变得不可理喻,走火入魔了。
二说“卖”
京戏演员私下从不讳言卖字,因为他们自学艺时起,就知道“戏”和技紧紧相连,“戏”并且是要靠技去体现、传达给观众的道理。所谓“卖”,指的就是这一体现、传达的过程。同时,京戏演员从不讳言演出的商业性质,只有“卖”得好,才能有饭,才能吃得饱、吃得好。然而一旦演员成名,许多人却对“卖”字敬而远之。他们从用汗水和心血换来的造诣中得知,“卖”不能囫囵着抛给观众,而要根据人情戏理的需要,也要根据自身的特长与特短,一点点地而又是有重点地显示出来,既要满足观众的胃口,更要“勾”他们的腮帮子。话粗理不粗,凡是了解到此种艺术真谛的演员,都会发现再把演出等同于一般商品的看法已属不妥,因此就不愿重提那个“卖”字。但是现实又常使他们困惑和难堪,因为观众的大多数永远会比较“棒锤”(即外行),太讲究的艺术他们反倒不接受,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演员不要偷懒,要可劲儿地“卖”!正是在这种困惑与难堪中,尚小云脱颖而出——未成名时讲“卖”,成了名仍讲“卖”,因此大红而特红了。
尚的“卖”的意识特强。比如全部《雷峰塔》(即《白蛇传》),他能从“游湖”一直唱到“祭塔”。这在梅、程、荀三位是做不来的。尚早年、中年创出许多本戏,特点是尚上场很早,而且一上来就“卯”上,文武带打,一直贯到剧终。不同于其他名伶本戏那种剧情过半才上场,并且在关键时才“卖”几下的作法,尚则坚定地走了另一极端。用今天的戏剧观观照过去,这两种作法只能说是互有利弊。
尚在中年以后虽仍讲“卖”,但已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早年与尚、荀同称“正乐三杰”之一的芙蓉草(赵桐珊),后因嗓倒成为“硬二路”,他在表演上的细致入微,通常由运用技巧之“狠”来实现。三四十年代久居沪上,北来生旦凡演《四郎探母》,几乎没有不烦请他来萧太后的。其特点何在?大体是因为安排了“许多事儿”(诸如上场时的旗装脚步)。而尚小云在三十年代后期偶然为荣春社学生配演萧太后曾轰动一时,后半生中又演过几次这个角色。尚与芙不同,他演的不是“事儿”而是“份儿”。做到这一点有两个原因:一是尚与满清王公中的几位过从甚密,对旗人贵胄妇女的心理仪态较知根底,因此在台上抓气质抓得准;另一个原因,由于尚长期处在大角儿地位,社会承认他,观众渴望他“摆份儿”!另外,他中、晚年每与荀慧生、筱翠花合演《樊江关》时,他总把讨俏的薛金莲一角“让”给对方,自己则来稳重厚道的嫂子樊梨花。所谓“让”,是把低层次“卖”的机会(指薛金莲在戏剧冲突中性格棱角鲜明,人物需要“洒”,演员也好表演)让给对方,自已则在高层次寻找“卖”的机会,于是尚着意通过扎靠点将来刻画樊梨花的风度气魄。这一来,尚表面不去追求能“卖”的角色,实际是从“难卖”中去“卖”;表面上是“让”戏给对方,反过来却从无“戏”处生“戏”,是通过“让”而实现“不让”。
三说“俗”
由“棒”的舞台形象和“卖”的表演心理所弓引出的,必然是“俗”的艺术追求。
尚的观众面广,其中商界尤多,因此尚的艺术追求也就不能不受这些人审美趣味的制约。无论是尚派剧目(既包含《乾坤福寿镜》、《昭君出塞》这样的由传统戏所变成的独家剧目,也包括《青城十九侠》、《蜀山剑侠传》等新编本戏,甚至还包括《摩登伽女》这样的戏)的内在意蕴,还是尚先生个人在台上的艺术风格,都给观众一种俗的感觉。尚的戏绝不会瘟,因为“棒”能增加乐趣,“卖”能点燃情绪,所以由俗而稍稍过度,对尚来说倒是常有之事。尚派的才子佳人戏,前面几经波谲云诡,到后来终于金榜乐大团圆;尚派的剑侠戏,前面历尽艰辛困苦,到最后良善扬眉、奸邪认输……凡此种种,在旧时代的剧场中是不难取得效果的,有人认为这是廉价效果,体现了庸俗,我以为第一位要肯定的是有无效果,要看效果自身究竟是积极还是消极的。倘若积极,物美而价廉,岂不更好?
尚派剧目中的大多数至今没有流传的原因,就是在看戏的当时,固然能使观众获得极大的欢喜,但一散戏,乐完就完,没有给人留下能深思的意蕴。与梅、程、荀相比,尚没有狠抓自己的剧目建设。尚所信用的青逸居士,比起齐如山、罗瘿公、金仲荪、翁偶虹、陈墨香等,首先是在思想境界上差了一大截,其次才是文笔上的欠缺。尚的这一不足,可以联想到美学家李泽厚提出的“乐感文化”问题。所谓“乐感文化”,是指我国诸多传统艺术形式中间,在追求喜剧性的同时而忽略了深刻性。爱乐,是中国人的一大特点,既长也短。长,是面对困难仍然乐观;短,是遭受坎坷不思教训。中国许多传统艺术,“玩”的分量和倾向都过重,很难成为进行深刻反思的载体。中国人喜欢笑本不是错,中国戏曲习惯在悲剧中羼入喜剧因素更见手法高明。然而,要善于从笑中去开掘意蕴,要笑得更深,又是我们急待去探讨和付诸实践的一项工作。
尚先生当年的成名与后来的开拓,都是在“乐感文化”的覆盖下进行的。他一生追求的就是通俗(有时也多少沾上一点儿庸俗),通俗就得俗,通俗就得多少简单些(善恶不但分明,还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年看过尚戏,从思想上爱忠恨奸,从感情上得到极大宣泄——这难道还不算枳极的社会效果?当然它有欠深刻,剧场气氛也不像听程腔“要每听完一段才会得到静静的掌声”那般文雅。但试问一声:如程派那样深邃优美的流派,由于囿于知识阶层的小天地中,其“战斗作用”又有几许?又能传达多远?
尚在个人艺术修养方面,例如书画,也坚定地走着通俗的道路。我见过尚的若干墨迹,与梅、荀相比,尚的书画多不合传统规范,往往有率意为之的毛病。然而我们切不可用大书画家那种规范性的标准去要求尚,因为他的“率意”也是有“意”,不过它只是属于自己而非传统。戏剧家学习书画的目的,只应该是为了帮助自己更好地用修养(而不是用技艺)来演戏。艺术家收藏文物,追求的不应是文玩性质,而首先应是反馈价值。盖叫天买古物常常上古董商人的当,但他丝毫不后悔,他常说:“只要我看着好就行,只要对我有(反馈之)用就行。”尚小云在这一点上与盖颇相似,其“率意”之“意”从雅的角度看明显有悖传统,但从俗的角度来说也自有其起承转合,并确实是影响和指导了自已对于本派艺术风格的形成。从这点上讲,尚先生的“俗”身心一体、表里一致,并且确实“俗”出了许多值得我们认真探寻的文章。
四说“义”
尚一生演的多是带义之人(义侠、义女、义妇等等),在台下为人处世更讲义气。尚确实把“义”字当成了立人做艺之本。
传说每当梨园旧人登门告帮,他张口就是“五元”,遂有“尚五元”之称,传说,课徒时倘有学生偷奸耍滑,他便以“打通堂”(全体进行体罚)示儆,其中首先挨打的就是自己未曾犯规的儿子;传说,当“富连成”面对着倒闭危险的时刻,是他挺身而出接了过来,并把自己走红的剧目传授班社以提高上座率;传说,他为办荣春社戏班几乎倾尽全部家私……
五说“侃”
“侃”者即老北京人的“聊大天儿”,或者四川人的“摆龙门阵”。尚先生年轻时还没有“侃”一词,但他确实“侃”得很绝。
“侃”是梨园老少的一件传家宝,也是一件致命伤。
王瑶卿就能“侃”。二三十年代,在他大马神庙的家中,每逢后半夜总是聚满当代名伶(其中就包括刚成名的“四大名旦”),干什么?听他“侃”!“侃”什么?当然是戏,只能是戏!大约本文开头引录的他对“四大名旦”的“一字评”,也是这么“侃”出来的。“侃”需要有积累,有丰富的舞台经验和人际活动的经验,“侃”同时要有急智和变通的本领。王瑶卿自己在中年嗓败退出舞台,后半生就凭此“侃”出了“四大名旦”,也“侃”出了梨园对自己的崇敬。
同受业于能“侃”的王瑶卿的门下,“四大名旦”却因脾气秉性、戏路风格外加文化修养的不同,对“侃”的继承程度和方向也有所差异。最不能“侃”的是梅兰芳,最能“侃”的是尚小云。尚固然能“侃”戏,比如一提及杨老板(小楼)及黄三爷(润甫),就“侃”劲十足,不天亮不算“侃”尽;尚还有一绝,善于“侃”吃,其子长春在回忆文章中也讲到乃父“要论起一个菜怎么好吃,他能给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饮食也属文化范畴,所以“侃”吃不应一概反对。在那个年代(甚至延至今天),京剧名伶哪个不精于吃?哪个不能“侃”吃?然而,精于吃并能“侃”吃的人当中,未必真的会吃。程砚秋不太能“侃”吃,同时又太不会吃!他晚年饮食过量,又太不注意饮食结构,结果造成了他的早亡。尚小云太能“侃”吃,但真到用嘴吃时又有节制,这是他比程的髙明之处,似乎可以说,他是用意或心(而非用嘴)去吃的,其办法就是“侃”。结果不是把过量的鱼肉吃进肚,而是把足量的饮食文化充塞心田。我们承认饮食文化对于戏剧等等的反馈作用,但同时又希望在“侃”时不要过分,不要沉湎过深,恐怕就很难分出时间精力去“侃”文化了。尚在这方面有不足。“四大名旦”中,似乎是荀慧生的山水画最合传统规范。而用意或心去“侃”文化的,则以梅、程为高。
能“侃”固然好,但也有局限性。“侃”属于口头文化,很少落到字面,通常也落不到字面。因为“侃”时多凭一时兴致,很少做缜密的思考。所以“侃”时尽管也常有五色奇光出现,但物化不成七宝楼台,一旦碎裂下来落到地面,也变成些散金碎玉,与泥沙尘垢杂然共陈。你挑?你拣?因为没系统的缘故,即使拾到手上三颗两粒,也成不了大气候。况且,“侃”得过多过分,容易误正事,影响工作效率。能“侃”的人,还常常只迷信自己一身一隅的经验,不习惯打开眼界,去听去思索别人的经验。
在今天这个十亿人中有九亿爱“侃”的时刻,其消极一面就更加明显。
说过尚派艺术的几个特征,迎面的问题就是:尚派今后怎么办?因为梅、程、荀几派近年次第举行纪念性演出,既展览流派剧目,也推出本派新人。目睹人家的轰轰烈烈,尚氏家族弟子以及热心于此的老观众们,怎能不心如火急?
我以为,无论哪个流派,无论怎祥振兴,都不可能恢复当年的盛况了。因为以京戏为“国粹核心”的那个大氛围彻底地变了,无可惋惜地一去不复返了。未来的社会是个两极分化又相互撞击的社会,人们在工作时间内要充分利用现代科技条件,髙速度、高频率地工作;休息时间则力争回到大自然的真山真水中间品味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这就是“两极”,它们会分化得越来越远。同时,越来越远的“两极”又会在某种契机的引导下形成“撞击”,未来的现代人就会从中感受到乐趣,萌生出智慧,从而把“两极”推得更远。一这是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是不依人们意志而形成的规律。
到那时,我们的京剧艺术毫无疑义地会在后面(休息时间)一极上发挥效能。京剧在那时不可能永远保持原样,而需不断地变化改革。而变化改革又该先从哪里突破?是从那些城池井然的堡垒吗?显然不是。(目前的梅、程、荀三派的情形就有似这些堡垒)只能是从那些断壁颓垣外探出红杏一枝!尚派目前的不景气,把它比作断壁颓垣大约不过分吧?而尚派昔日的峥嵘枝叶,今已在断壁颓垣里面沉睡久矣,许多已化成了腐殖质。因此一旦气候条件合适,从最衰败处开出最奇艳的花朵是可能的!
(摘自作者《品戏斋神游录·风神遥感》,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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