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梨园忆旧17--于是之:幼学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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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而蜚声剧坛。主演作品有《茶馆》、《长征》、《青春之歌》等。
名字也写不出。家里的藏书每年一换,但只有一册,就是被俗称为“皇历”的那本历书。她们只能
从书里的图画中数出当年是“几龙治水”,借以预测一年的天时。至于全年二十四个节气都发生在
哪一天和什么时辰,编书人未能制为图像,她们也就自然辨认不出了。直到我上了小学,家里上两
代人的这个困惑才算解决。“皇历”也才得到了比较全面的利用。
院拉洋车的老郝叔,孩子多,拉了饥荒要“请会”(一种穷人之间的经济上的互助活动,但要出利
息),这就找到了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叫我帮他起草一个“请会”的“通知”。其中包括本人
遇到什么困难,为什么要发起这么个活动,将要怎么办等等的内容。那时我顶多不到三年级,怎么
写得了!但老郝叔鼓励我:“你照我说的写,他们都懂。”我于是拿了毛笔、墨盒伏到老郝叔的炕
上——他家无桌,炕上只有一张席,硬而且平,伏在上面写字是极方便的——就这样,他说,我写,
不大会儿的工夫,居然写出来了。
的。那么,我替老郝叔起草的这篇“通知”,就无疑是一篇为人生的文学了。何况还分送出去,也
算是发表了的呢!
竟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老郝叔又早已作古。他无碑、无墓,所有的辛劳都化为汗水,洒在马路和胡
同的土地上,即刻也就化为乌有。他奔波一世,却仿佛从未存活过人间。
就需要一个稍微好些的文化环境。我的家庭和所住的杂院,自然教给我许多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
但就培养读书习惯而言,那不能说是好的环境。我正经上学只念到初中,且功课不好。虽然读了《苦
儿努力记》,也没收到立竿见影的效验。一题稍微繁难的算术作业,我憋住了,能找谁去?杂院里
是没有这样师资的。我以后所以还喜欢读点书,全靠我幸运地遇到了许多良师益友。有的在校内、
在课堂上,更多的是在校外和课外,在日常的生活中。
把我们几个同学招呼到他的宿舍里去,给我们诵读《罪恶的黑手》。他屋里哪儿都是书,光线显得
很暗,所以他需要把诗集贴近鼻尖才能读得出。他的读法,也与时下的不同,不洪亮,无手势。虽
然书挡住了他的脸,但从夹缝里看过去,还是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肌肉都是很安静的。他的这种读法,
听上去,比听现在的某些朗诵受用,孩子们都被他吸引了,打动了。
久就不见了。当时,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兴致叫几个孩子去听这首诗呢?我至今也不明白。每当路过
孔德旧址,我还常常想起他来,我总觉得他或者是一位诗人,或者是一位革命者,老幻想着有一天
会碰上他。虽然我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
然不懂他的价值,竟因他出过天花,脸上留下了痕迹,背地里称呼先生为“卫麻子”。足见“师道
尊严”是破不得的,不“破”尚且如此,何况号召“大破”呢!
先是铅笔画,铅笔要六个“B”的,还要带上橡皮。“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当然是要准备
的。后是小学生也要学用炭条作画,炭条消耗大,向家里要钱时,已从大人的脸上窥出几分难色;
待知道了擦炭笔画不能用橡皮而必须是烤过的面包时,我便不再敢回家去说了。忘记了是我个人没
学着炭笔画,还是卫先生更换了教法,反正是这个阶段不长,后来就变了画水彩——不管我是否买
得起炭条和面包,但卫先生这种在一两年内,多种画法都叫孩子们尝试一遍的做法,我是拥护的。
孩子们的求知欲是极强的,精力是非常饱满的,那是压抑不了的。当批评孩子“好高骛远”时,至
今我仍觉得要慎重些。二十几岁有大成就,我以为完全符合人的智力发展,是很正常的事。相反,
四十多岁的人,还被称为年轻艺术家、年轻学者、年轻教授,倒是不大正常而且令人痛心了。
他没有叫我们画这些,开始就是静物写生,画小瓶小罐之类。过了一阵以后,又叫我们到户外去,
先画校园里头,后来就去东华门外的筒子河。孩子们对跑出去画画快活无比。我们画,卫先生跟着
看,他也好像很高兴。一次写生,我画的地方前边是许多树,后边是一排矮松,再往后则是满墙的
爬山虎。当时只知道看见的都要画上,哪里懂虚、实、疏、密这许多深奥的道理!结果,我画的画
面上是绿树、绿蔓、绿叶、绿茎,简直绿得不可开交,一塌糊涂了。谁知这时候卫先生正站在我身
后看。我扭头看见他,笑了;他看着我和我的那幅绿色作品,也笑了,而且还称赞了我。到底是称
赞我的什么呢?是有几处画得好?还是勇气可嘉,什么都敢画?或者根本就不是称赞,只是一种对
于失败者的无可奈何的安慰——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反正是被老师夸了,就觉得了不起,就还要
画。
近有一阵颇贴了一些所谓“揭露”卫先生“罪状”的印刷品。大家在那个动乱的年代, 都学会了一
种本事,就是能够在通篇辱骂的文字里看出一个人的真价值来。我也正是从那些印刷品里才知道,
原来第一个引导我接近艺术的竟是这样一位大人物,我不禁骄傲了。
把自己画得如何的色彩斑斓,还是他教我们时的那样的平凡。我不知道美术界里对他是怎样评价,
我只觉得他曾是一位默默的播种者,他曾在孩子们的心田里播下过美的种子。而美育,我以为,对
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的给我们间房住;有的灵活些,告诉我们“什么时候缺吃的了,到我家去,添两双筷子总还可以”。
而有一家就是专门供我一年两次学费。十五岁以前,我受到的就是这么一种“集体培养”。但是,
就在那年的冬天,一位本家来到母亲和我的屋里——“干什么呐?”他问。
此结束了我的学生生涯。
历之类。然而字,要绝对的毛笔小楷。写得好坏,据说对于是否能被录用关系极大。我自然写得十
分小心。写好后再托本家、亲戚四面八方找门路,呈送上去。请不起客,送不起礼,再加上并没有
过硬的门路,回音,自然都是没有的。但是仍要等待。母子两个茫茫然地等着,等着一个谁也不愿
多想的茫茫然的未来。
了钱出来径直奔粮店买粮。家底单薄,当得的钱,只够一天的“嚼裹儿”,计:棒子面一斤(可蒸
窝头四个,一天两餐,每餐母子各一个),青菜若干,剩下的买些油盐。我毕竟是读过书的,早懂
得玉米、青菜的营养价值高,所以每天吃着不腻。当得无可再当了,便去押“小押”。那是比当铺
低下了许多的一种买卖。样子先就没有当铺威严。当铺都是一色青砖到顶,磨砖对缝的高大而结实
的建筑。外面堂堂正正地挂着黑地金字的匾额,里边的柜台也高得令人生畏。小押店则不然。它就
座落在一个随便的破院子里,没有字号,因此外边无需挂匾,里边也不设柜台。不是赤贫者或近乎
赤贫者是不会到那里头去的。所以,当铺式的讲究对它就成了多余的奢侈了。
“方便”的,甚至可以不拿实物,只把当铺的“当票”押给他们就可以换钱。当然,押期、利息和
押得的钱,比起当铺来那就苛刻得多了。押得无可再押了,仍旧有办法,就是找“打小鼓的”把“押
票”再卖掉。卖,就更“方便”了。每天胡同里清脆的小鼓声不绝如缕,叫来就可以交易的。一当
二押三卖,手续虽不繁难,我和母亲的一间小屋里可就渐渐地显露出空旷来。与老郝叔的家日益接
近。趴在炕上也是可以写字念书的了。
些不信。一定要那么苦吗?把头发拴在房梁上,用锥子扎到胯骨里头去,非那样不能成材?未免太
可怕了。幸好,我所碰到的良师益友们,无论在我辍学前或者以后,都没有逼着我做那样的蠢事。
因此,我至今还能感到读书的快乐。
他们的谢忱。在那样难熬的岁月里,他们的影响曾决定了我的前途和命运。我真希望为他们立传,
但是不能,一个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孩子,怎么能够了解老师们的那么多事情。我现在所能想起
来的,只是他们的片片断断的音容。然而这些却是我毕生不能忘记的。
浅出,能够讲得使孩子爱上祖国的语言和文字。他们能凭借一篇几百个字的小文,叫你喜欢上“晚
明小品”;他们能在上千年的中国文学史里,信手拈来,讲出许多吸引人的故事,迫使你不能不去
借各种文学史的书来读:赵景深的、胡云翼的……记得他们也曾介绍过郑振铎的文学史,我也曾借
阅,部头太大了,当时终于没能读完。虽然如此,总也多知道了一位郑振铎啊。
的文字、声韵方面的知识:“车”是象形字,是一个俯瞰的车子的图形,中间的是车厢,那一竖是
车轴,上下的两横,原来就是两边的车轮,多有意思!声韵部分亦有趣,从古韵一直讲到音符号(今
日汉语拼音符号的前身),说是据钱大昕的考据,原来古人连zh、ch也读不出,是要读作d、t的——
老师们居然能够知道古人怎样造字和他们说话的声音,孩子们自然钦佩极了。
仿他们的讲话,以至模仿他们的衣着。
于是便学他,请母亲照样裁制。谁知那是用两条面口袋剪剪缝缝就可以做成的。由于用钱少又容易
做,母亲自然支持我,很快地做成了。穿上它,我很得意,觉得是天下最好看的服装——全国解放
以后,我碰上了那中学的别的老师,问到了孙先生的景况,他只说:“孙先生……孩子多,仍旧……
不大宽裕。”到这时我才知道了孙先生朴素的原因,也就更增加了对孙先生的敬意。我想他那时大
约是更窘迫。他是不顾生活的清苦,那么尽心竭力地给我们授课的。
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头一个词是Now。大家反复朗读这句话,他不但听,还要逐个地看学生们的嘴。在一位同学的面前,
他止步了。他令大家停下来,只叫那一个读。不知是什么缘故,虽经他反复示范,那个同学总是舍
不得把嘴张得大些,总读成No。他着急了,顺手拿起那位同学课桌上的墨盒,当那位可怜的同学刚
刚张嘴又要读出No来时,他竟能一下把小半个墨盒塞进那学生的嘴。这时候,所有的同学都不敢笑,
只能瞪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果然很灵验,当先生把墨盒从那个学生口里取出时,那位可怜的同学
居然正确地Now出来了。先生胜利了,又带着学生读起以下的课文来。学生们全都读得用心,不敢有
半点含糊,谁知道自己的墨盒在什么时候会被塞进自己的嘴里来呢!
通用的标音办法在。但我们的这位老师当时就热衷提倡国际音标,以至引起我们几个同学的兴趣。
恰好有一个同学家里存有一套英语教学唱片,据说就是国际音标的创始人录制的。他拿出来约我们
听,我们都听得入神。一个浑厚的男低音,把一些连我们也懂得的简单的字和句,竟读出了另外的
韵味。这使我们惊奇了,不能不引起我们研究的兴趣,尽管我们当时的语音知识少得可怜。
学,难免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大人们的横加干涉,效果往往适得其反。
我的本家们只对我的上学或不准上学加以干涉,至于我喜欢学什么或不喜欢学什么,他们是无暇顾
及的。
上了一门同我的家境毫不相干的,既不能当吃又不能当穿的学问:音韵学。而且这种爱好竟持续了
好几年,从辍学以后,一直到我的兴趣转移到演戏上去的时候。
押三卖”的日子里,我居然进入了当时的最高学府——辅仁大学中文系,颇当了一阵子一文不花的
大学生。
生。他们同情我的境遇,于是就夹带着我混进了辅仁大学。事是好事,但头一天我一进校门,先就
觉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已经到了临近上课的时间,校门里面的人们都急匆匆地来去走着。我
无法知道他们的脸色是严肃还是快活,因为我不敢抬头,看见的只能是他们的脚。好友们领我向教
室走去,我看见的仍然只是地板和一级一级的楼梯。觉得好像是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才算进了
教室。教室里学生们大部分已经就座,只有我罚站似的兀立一旁,这就更增加了我的紧张。简直想
掉头归去,回到我的家,回到我或押或卖的“自由”的生活中去。我的热心的好友走去找他的几个
同学了,只见他们嘁嘁喳喳了一阵以后,就指着一个空位子告诉我:“你今天先坐这儿吧。”我于
是坐下。心想,那么我明天坐哪儿呢?果然,第二天我就更换了一个地方。此后天天如是,先是我
浑身不自在地进入教室,继之是他们照例的一阵嘁嘁喳喳,而后为我指出一个安身的所在。
教授讲辛弃疾。从他们精到的讲解里,叫我领略出这些大词人的妙处:他们能在婉约近人的文字中
抒发出忧国、爱国的深情以至豪情来。多么美呀!多么精巧啊,我们祖国的语言!每一个字,每一
个音节,都像是一个可爱的小精灵,只要你调度得当,它就能把你心里的最细微的情绪,令人难以
置信地、非常机敏地表达出来!
授们是不管点名的。学生们都有固定的位子,点名的人只能在窗外,看位子空着的便画“旷课”,
位子上只要坐着人,不管是谁,他便画“到”。我之所以能坐上位子,而位子又须每天更换,就是
由于每天总免不了有人旷课的缘故。有人交钱而逃学,就有人不花钱而读书。平等互利,这本是可
以处之坦然的了。但在当时,我于听课神往之余,心里总不免于忐忑,谁知道那些花了钱的学子什
么时候会突然闯进教室把我撵走呢?因此,我那时常生做贼之感,觉得自己是一个偷窃知识的人。
的年龄来,翻一番的寥寥可数,多数的都是翻了两番以上的老头子们。他们同我无话可讲,我也只
能早来晚走报之以沉默。虽然有了职业,然而一,并不足以糊口;二,前途依旧茫然。照现在看,
这种处境是可以称得上“苦闷”的了。但在当时,或者是因为这个词还未曾普及到我,或者是由于
不“苦”不“闷”的日子我还没有过过,所以脑子里便没有这样的意识流出来。只是偶然在一根电
线杆子上的招生广告里,我觉得又为自己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上开两堂法语课。一个“汉学”,一个“法学”,再加上是个夜校,这对我简直是个天赐的机缘。
我于是去报名了。经过口试,我说了我对“汉学”和“语言”的兴趣,很快便通知我被录取了。从
此,我又进入了另一所特殊的高等学府。
第二年选文里可就出现了莫里哀。依次读下去,到了最后的一年,就读到了19世纪末的散文和诗。
教授对法兰西文学有精到的见解,讲义都是他自己编写。我猜那里边很多都是他所喜欢的作家和作
品,因此,无论是朗读原文或者是讲解,他都沉浸在作品的意境和情绪之中。他给我们上的不光是
语言课,在很大的成分上是文学欣赏课。教授讲得津津有味,学生们也听得入神。以至于在上课时,
我竟恍惚觉得自己已近“雅人”。
午饭,不过是窝头小菜之类。赶到上夜校时,就需带上晚餐了。把窝头带进“法兰西文学的殿堂”,
已经很不协调,更何况“殿堂”里是只烧暖气而不升炉火的。到了冬天,这就使我为难了。暖气烤
不了窝头,冷餐总不舒服。窝头这东西,很脆弱,昨夜由母亲蒸出,今天又随我奔波了一日,到上
夜校时它就要露出些裂痕来。冷而且硬,不略略加热,吃下去肚子里常会觉得有些异样。异样,尚
可忍耐,只怕不幸由此酝酿出一个“异响”来,那便是对“殿堂”的极大的骚扰了。怎么办呢?幸
好,“殿堂”之外的院子里有一间小厕所。为了它的上下水道不至于受冻,那里面安着一个火炉。
于是这厕所便成了我的餐厅。把窝头掰为几块,烤后吃下,热乎乎地使我感到棒子面原有的香甜。
香甜过后,再去上课,听的偏是菩提树、夜莺鸟这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诗情。
人抽打得满脸生疼,自然也一并抽打了脑子里的夜莺鸟和菩提树,使我不能不将它们暂时忘却。然
而遇上好天气,天高夜冷,街上早已没有了车辆和行人,安静得可以听得见自己的足音。这时,“殿
堂”里学得的法文便油然而来,充填了心和脑,我不由得且走且想且诵,路,于是就成了我最好的
温书的地方。这样,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在上下班的路上温课,念法文兼读古汉语。记得那时在
旧书摊上很便宜地买到一本《诗经今译》,半页是原诗,半页是白话的释文。书只比今天小孩子们
看的连环画册大一点,我便将它拆成单页,每天带一页去上班,看一眼背一会,一路走下来差不多
总可以背得一首。至于法文,我是将生字写在小纸片上,也是边看边背,以我那时的经验计算,从
西单走到东单,少说也可以背下四五个单词来,并不发生交通事故。现在学外语,都讲究句型教学
了,句型长于单词,加之路上人多车多,我的这种经验怕是不能推广了。
总以为它其实是古谚。比喻用得那么自然贴切,思想又表达得那么朴素而真挚,不像出自文人的手。
我知道书这种东西的宝贵,使我没有胡乱地生长。